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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middot米勒诗歌15首拒绝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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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间:2020/10/3 18: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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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米勒(HertaMüller,-),德国女作家和诗人,年8月17日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蒂米什县小镇尼特基多夫。年移居德国。她以写作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著称,目前她的大多数作品已在中国大陆出版。年10月8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怕故我写1手执长剑口喷火焰的怪兽成群结队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把贫寒的村子开辟为格斗场把千疮百孔的街道改作行刑地它们呼风来了冰雹它们唤雨来了饥荒它们的披风像黑压压的旗帜披风所指母牛不孕在震天的叫嚣中屈膝的人是谁在被窝里惊吓而死的人是谁在黑屋里囚禁而死的人是谁在仇恨里疯狂的人是谁在杀人中高潮的人是谁踩着尸体拾级而上的人是谁我看到人把人视作猪狗我记下人把人当作异物我只是看到和记下我喜欢在白日梦里飘我愿意和冷漠的楼房对话和无知的草地谈心和飞鸟谈一次无影无踪的恋爱我讨厌沙漠沙子老是跑到鞋子里脖子里裤子里耳朵里嘴里心里我讨厌没有肉味的肉讨厌假币讨厌赝品讨厌自吹的神灵讨厌精神的阉割讨厌刀枪对肉体的权威讨厌无奈的挥刀自宫这里不是我的家哪里有齐奥塞斯库哪里就是异乡是他把枪口对准人群是人群把他枪毙这就是滴血的神迹家就是我行走的路途在没有上帝和天使护卫的行程中我就靠天边外的一片彩云活着我不能不把它画下来挂在床头3拒绝喝脏水拒绝冰冷的微笑拒绝带刀的热情拒绝幽暗的眼神拒绝飘忽的语言拒绝阴险的花招拒绝尸体上的鲜花我不是高贵的凤凰不是遗世的超人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我只是拒绝堕落到井底我想抓住井沿看看蓝天每个人都是整个人类如果我把屈辱当美酒把告密当作第二职业把杀父的贼子奉为神灵把撒旦当作天使那就是人类在整体坠落我如果不能上升也要下落得慢一些王滔译黑衣老鬼该腐烂的正在腐烂该下落的正在下落那个烂苹果被小鸟啄破的烂苹果还赖在秋天的树枝上那条没有方向的大河它流向哪里它为什么那么黑水草已经变质大雁几十年没有飞临鸭子纷纷死在河道里游泳的少年瞬间被漩涡吞没那片神秘的沙滩坟茔累累野狗出没那是扔死孩子的地方乡亲们,善良的人胆小如鼠的人在自己家里呆着吧半夜请你不要出门那个黑衣老鬼撞上你你不是发疯就是突然死在床上王滔译它操纵着世界谁高谁矮谁胖谁瘦谁生谁亡谁吃肉谁喝汤全它说了算它可以把太阳涂黑让月亮变蓝它一摸白马白马变成黑驴它按在树干上森林开始自燃它伸入湖水蓝藻瞬间吞噬湖面它指向妇女的小腹妇女纷纷流产它把恐惧仇恨邪恶下流种植在每个人的心里就像荒芜的后院珍藏着蝎子毒蛇老鼠蟑螂王滔译谜男尸像废弃的麻袋女尸像乞丐的包裹数不清的尸体撂在大街上纯粹的尸体即将腐烂蓝天对一排排的尸体没有一点兴趣暂时活着的人,软弱的人远远地观望血迹已经冲洗可是凶手是谁这是一个永远的谜王滔译等待埋葬巨石夹杂着碎石和树枝从山坡上像洪水一样像海啸一样隆隆地涌过来扑过来兔子来不及抬腿已经埋葬野猪来不及嚎叫已经死亡毒蛇来不及扭动已经断裂采茶的砍柴的人像一只只老鼠顷刻间搅拌在山体之中不需要超度不需要墓碑一排排的树苍白地等待埋葬王滔译成群结队一个谎言拉着一车谎言一个漏洞连缀一串漏洞一个无耻抱着一摞无耻王滔译清洗一把无形的毒剑随时可以落下插在你的脖颈里不容你争辩恐惧就在空气里就在血液里就在骨髓里为了安全我用强力洁尔阴把大脑一遍遍清洗王滔译树一颗歪脖子树树枝上挂满消灾的红布挂红布的人或者癌变或者精神分裂或者家破人亡都走在穷途和末路一颗流脓的树盘踞着数不清的毒蛇无知的小鸟站在树枝上纷纷被毒蛇吞噬楝子树千年的楝子树虎背熊腰的青年砍了它一支树枝半夜里嘴歪眼斜口吐白沫不治而亡王滔译沉默与说话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我不哭,我必须坚强,很长一段时间如此。一旦你没有了希望和恐惧,你就是行尸走肉。无来由的恐惧的瞬间,也许最接近真实的存在。(节选自《国王鞠躬,国王杀人》,题目系编者所加。)尸体不会坐起耳朵里塞上塞子瞳孔上蒙上塑料让血液变黑让大脑停止转动让冲动的手变成枯柴不要翻动卷宗不要开启闸门不要触动床下的杂物不要更换灰暗的窗帘不要搅动浴缸的烂泥把可疑的纸张藏到墙里让所有的屈辱淤积心底这样才能保证死去的人不被回忆鬼魂不来哭诉尸体不会坐起才能保证活着的人安心爱低头吃每天看一小时电视剧王滔译它会死我知道它会死但我不知道它何时以何种方式死是卧床三年还是戛然而止是哧哧哧漏气而亡还是嘣嘣嘣暴毙是半夜被流石击中还是自吞砒霜归西我不知它不知我知道它会死但不知道它死后变成一朵花还是一滩泥王滔译上帝的旨意不可能让黑乎乎的河水变清不可能叫停河水不可能阻止森林的毁灭不可预测可怕的地震不可能走出这片荒漠不可能飞翔不可能把那个巨大的怪兽打败不可能把那个走向死亡的人叫回来让他去死吧他只有死这是上帝的旨意王滔译无题这风是黑的自从我把它插进了这口袋里如果在大脑里下雪我把它再拿出来从两只眼睛里一个男人把行李取出来是玻璃家具它们很小但是为了行驶所有的都安着小轮子他问你有一条丝带可以用来拉东西吗我看着他就好像我有一条那样然后说没有我递给他一个指甲他把它擦亮用他的衬衣袖口《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节选1在小沙滩这里又一次聚集了那些文雅的成员那位主席那位有外遇者和他所谓的姨妈那位鼻子长又睡不好觉的那位胆小如兔的出租车司机那位前无古人地试穿皮大衣的那位戴白手套吹笛子的那位好好休息过的风湿病医生那位动物园代表还有稍晚来的两个士兵他们每个星期一都休假当他们在吃饭的时候点人数时少了一个那条买小了的裤子搁在那里在长条椅上它的主人是一位专修走廊的木匠有可能他溺水死了。其中一个邻居在床上死了两次在一月份的同一天甚至在这一年和下一年另一个拿着他的象棋盘坐在房子前把长穗帽和时间都大把地扯了出去胡乱地大笑好让天气变好我再次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即使没有你们关心而我依然会这般年轻我只是拉起窗帘然后穿过窗子走路去参加葬礼听着伴奏音乐我不由得哭了一位领唱让我的鼻子滴下的泪水湿了鞋子一直到他觉得受不了这时他把一首葬礼歌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给我用作手帕还说如果它干了我还要再拿回来的听明白了吗?3母亲变成了一株荨麻父亲变成了一棵杨树这没有发生却有人在吃晚饭的时候对我说所有的爱对我们来说有一天都会变成牛蒡草当我知道他变成了什么而我又怎么把自己包装起来但我宁愿是泡沫挂在单簧管的唇口是小偷们晦暗不明的钱或者是狗们瘦弱的吠声向着一件夹克衫的骷髅花纹在中午时分来了这位顾客他有沉沉的木光脑袋松松地坐在前面小板凳上并对克棱克先生说他得给他剪发他会按整价付钱然后去参加一个婚礼坐车去克棱克先生说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开始在那个男人身后用十只弯曲的手指在虚空中游走并用嘴像某个工具那样发出嗡嗡声5这白蜡树我认识它有白天边沿和溜动钱包钱包有两个轮子还认识在圆形目光里那依旧不变的正方形如果没有人看那我们就一头扑地交换皮肤6如果有人问那我就有一个世界观在身上而且在家还有两个在我体内睡着那些苍蝇我也能够得到乡愁这个内心的垃圾这个白色跳动像是茉莉花这次我不会乘船去那里因为在郊游轮船上我上一次坐在一个迟来的海军副官身边我们自然地聊了起来他问我我是不是赞成和平是的我说但是不论如何不是赞成所有的他眨了眨眼他笑得轻声比半心半意要多几分7如果文雅的人们直对着母亲的脸问怎么能把这样一个高高堆起像一个发霉坏了一半的缝纫机的发型绾在头上我不得不感到害臊但是她说这些人其实说到底完全是无中生有就像锯子面粉和撒粉狗还有我们8幸好有这只驴子它叫呼呼牛蒡卡提马丁小条儿康斯坦汀桃桃和索菲亚在脖子里有那部我给佩戴的机器在牙齿里有那张白色的方向图和绿色在每一个膝盖里有一个针线包在肚子里有一个床头柜而柜子里摆着那街道遗留物的回声它在触碰时重量几乎有二十公斤9妈妈的蛇状卷发辫子爸爸的肥皂泡腺肿瘤我用草把沙发填满围绕在房子四周的是一些真空所有铁路栅栏都成双成对所有黑莓都长毛所有苹果都亮秃秃而我再一次照见我自己在山羊的冰眼睛里10当我错过了夜间火车我对铁路长官说我将在长条椅子上躺一会儿他说随你便吧然后沿着栏杆查看上了油的部件去了他的手关节像大狗的前爪那些水塔附近的小狗因为被他的影子吓着了而绕着水塔转圈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想牢里的那个哥哥我问你认识他吗他说刚巧认识就在前天11当我就这么在夏天边沿站着来了一位收拾得干净的男子他穿了粉白的鞋子深蓝色的裤子我问我可以搭车吗而我的箱子是格子花纹的这男子吹着一只海鸥歌的口哨嘿这杨树多么绿我没办法到水上去从哪里来了一艘船他说还扯着他蓝色的裤子而我说这倒没关系关键是你要是水手1母亲住的那里渡轮来来往往在夏天的信里她写道你很长时间没有在这里了而天空还一直在跑像丝做的狗当我到了她那里她朝我扑来她那只手杖将一只海鸥惊飞去了那桥的上空一只有口袋和大衣的13太阳戴着它的公鸡梳子附缀一束水泡沫的白色微光而在海港堤坝后面酷热的房间里格列果的赤裸的妹妹在沙发上午休在律师所格列果却还一直在大号上为了他的吹奏管乐队练习探戈而那位游泳教练看往另一边并且嘟哝说听起来倒挺轻快只是那么哭兮兮地就像下巴上起了鸡皮疙瘩他一边嚼着榛子一边数着他的小腿肚上那些红色的蚊子叮咬起来的包1奥桑女士每周两次爬进我的衣柜里因为她必须坐那趟三路车去见她姐姐过了十七分钟她又冒了出来露出她的蓝色脚趾摇晃着身子歪歪斜斜本来她想走的又坐在我家里抽起烟来又过了一会我的邻居也坐在了这里他闻着有七重灰的味道又说我相信她强迫自己还钻进了我的柜子里并且呆的时间比人们想的要长因为她必须坐船顺着河到他哥哥那里去我看着他就像一只野地里的雉鸡对这件事我又笑又害怕而问题是我不知道害怕谁15最愚蠢的是几个小时一直有草在我的新裙子里乱跑而我坐在水泥长椅上我是呆在理发店前的五个之一第一个是笨蛋第二个是大眼睛第三个是诡计多端第四个和第五个是我自己因为我脚下有个水坑我看到里面的“我”就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然我不能从这两个人中区分出自己再加上我头上的皮帽和水坑里的那只死鸟没有任何差别16我和我的第二个同事对这份工作受够了我们走在这片小郊区外面在第十一号房子里住着那位咨询员那个女儿围着灶台练习芭蕾而那个父亲煮柜子以前它里面空无一物地立在走廊里如果不妨碍你的话我的同事说我要走进去一会儿但是我说不椴木他马上说可在一刻钟之内就会变软我说伙计它要花更多的时间这个我是从你的上一任那里了解到的我在别的地方等并且吹了三声口哨作为信号他说嗬嗬这真是一次冒险17用一个软骨头杯子他递给我一杯咖啡而咖啡是黑色的头发那糖块是白色的牙齿当然了我开始搅拌他说别搅拌错了你把整个夏天翻倒了王滔译《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1在这些街道树中坐着这些透明的裁缝们而他们缝衣服每一个人都有内心的轮子白内障的整段丝线在那些脚边垂挂下来女士叶儿和先生灰儿尺寸S和尺寸M和尺寸L扛棺材人和捕鹌鹑人和筑炉子人和贴瓷砖人说话少吃饭快每个早晨我们都被分组我是那个兔子造的假人而我的对手叫做单单弟因为他斜乜眼睛而且吹单簧管当然我本来有一个更高的嗓音但是毛默默先生顺柜子往上从那些冬衣里带出了一个被忽视的孩子并唱道你你搁在我心里然后让他坐在一把长条椅上然而那个孩子四周看了看所以单单弟在吹奏的时候把那些手指弄得这么弯3而在其中一只手中那儿站着那位国王坐在雨中也就这么发生了我走了进去为了不遇见我自己而在另一只手中那儿站着那位国王打了败仗也就这么发生了我走了进去然后被剃了光头那太阳是穿过他们的铁丝长的肋骨落到天空下面去的而杨树影子把自己像一条林荫道一样在小山上排开这里在白天没有长一棵树只有这株很多年的三叶草有一辆车停在房子前然后出来一个拿着一个纸盒子的男人父亲拒绝了因为在小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纸盒子而在两个帽子架上有三个西瓜一个坐垫和一条被子然后父亲问为什么恰恰是我们然后已经想哭了当这个男人说在这个纸盒子里不是你以为的东西你可不就住在这里这个角落里5在六点开过那列象棋走步车[1]在七点是那列货物车在八点开过那列夜间车在九点停住了那架电梯车一个穿着西装车的[]随车外来人出来了他有鸽子眼睛然后说这里在哪儿可能是火车站在那儿我说然后梳着自己的头发然后让他一个人走进了黑暗中越过那座房子走到那些泡沫白的山羊它们有永远租用的毛发它们十点在没有疑心的气流车里飞脚放进脖子里已经有十一年了6当那个理发师弹起手风琴那把刀还搁在那张桌子上而每一首歌都给自己取来一个幸福从可能取到的地方感情只是被引用单单那猜疑像是一种野草它在这里生长起来两张照片还要照出来在花园那父亲胡子剃得光光地跳舞而母亲犹豫着在一棵树下而试着戴上一个微笑它是从一头小牛那里借来的7制造出我来的还真是一个月亮在目光里有猫一个下象棋的一个瘦长的一个木匠新而且胖一个看门人一个普通的一点点冬天国王装扮一丛灌木它稍晚也会开花那些樱桃花的那白色就仿佛是在错了的肚子里8当我早上醒来那百叶窗在那房子前两个男人在车里透过那挡风玻璃看向我这边我怎么到铁丝上去了那里那些鸟儿们在休息没有膝盖9小的红色的水果落下穿过母亲的额头我们吃它然后变圆这是挺笨的但是没有人笑所有的都必然让人痛如果它是逗趣的父亲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个把自己交到深夜小盒子里去另一个也是但是在那之前他从牙齿缝里吹了一点儿口哨两个人都在铁轨边用尖嘴锄工作在外面那里除了好几公里的野薄荷没有什么会穿过一个人的头还有一只鹤它飞走了就像那第三个长腿的男人他有一次到我们家来后来就进了那机器母亲把她的双脚放进热水八十年了脏兮兮的有一个人用那些脚趾挥了挥并且说横穿过村子我觉得难受哪里是你们的深夜小盒子呀10那个电工还一直手指揪着铁丝挂在那烟草地的上空来了警察带着那蓝色的灯从那个遇难者的外衣里拿的身后跟着三个或者四个野鸭子进了草地人们听到他们大笑说这是一次意外又或者并不是11有人要求用乌鸦作发型有人要求鸽子有人要求野鸡带绳子有人对自己只能在一年中忍受两次他变得更黄了一些而没有作出抉择父亲有一台抽丝机那个引擎是用轻汽油的从战争时直到今天都只为被跳过了的人群服务门外汉呆子流氓所有人用金属付账有一个只有黄瓜1当那个邻居把两三朵白色百合花用那把汤匙种下她是想以后吃它们就像每个村民曾经和那个死人跳舞在房子前在送别尸体宴席上那些眼睛像水下的诱饵等着那棺材走的路看上去很轻即使他们走路的样子不一样完全自动地一个个被拿开的国王蜡烛草正种下自己然后他们就到达了13苦味草与紧迫的时间讨价还价在闪闪发光的绿色腿上父亲不是它的主人伸开那些手指那些柔嫩的手指然后给自己灌酒太过离开我们然后走向死亡金钱那时候相当地时髦母亲把自己的一颗牙齿镶上强拖来的孤单那些金子乌鸫也是只是它们肚子里没有孩子1我们总是走到桌子那里白天的光散发气味穿过脸在牙齿和餐具之间还留着一个血淋淋的覆盆子污迹为那深夜献了一下殷勤那旋转的绦虫爬着穿过那钟把那时刻盘咬空了一半因为它们再没有人吃了15父亲搓着他的脚后跟用一块砖头就像那些疯子们的那些灌木母亲在镜子里大笑就像那些默不作声人的那些树人们差不多在她沉默的时候会马上听到她的辫子穿过嘴生长16在那些村子背后是没有了战争的士兵靠着那些混凝土搅拌机每一个人对其它一个人都一文不值那些被撕碎的他们在傍晚顺脚而下地放在了砂石椅子旁边那水快速流过正如我们女孩子用发绿的手为瘦骨伶仃的动物们切荨麻然后带着长眼睛走进电影院然后在那灯熄灭的时候大笑直到那些士兵中有一个抓住了我们而且该死地散发着水的味道而且咕哝着他的名字名字根本不对直到那灯重新又亮起我们就是那男砂砾和那女砂砾17当那叉子落到地面的时候母亲说哎哟拜托你我弯下腰然后看到了她的腿脚踝凉鞋鞋袢瘦得像苹果皮里面的十二个脚趾有两只是我的只是我一只都没有缺因为那灯光我什么都没问那坠地的叉子说服务员先生请你再拿一只来18在那雪发型下有一个寡妇刚刚把她的眼睛出租给了那些青蛙或者把我的给了两个李子石头我是这么平滑就像那冻住了的水为了让我们不会和对方一样我们要隔开三步如果我们相遇那些椴树将黄色的尸体横放进这座城市里19我的亲爱的母亲疯了把那个洗脸台当作了她的孩子而我亲爱的父亲疯了在花园里给光秃秃的风割草而我自己想过了要好好留心看他们都是怎么做的0快到傍晚的时候那皮毛生长开始了那大楼管理员有灯带着明亮的肚子和黑暗的鸟嘴他的猫躺在桌子上像一个被撞翻的茶壶在乌鸫那里是不一样的那鸟巢在梨树叶子里插了进去为了那些听觉灵敏的男孩子们而早上那房客及早地走进了地下停车场大声地和他的鞋子们说话就像和雇员们说话一样以前他有过一个孩子在身边他总是吃一个有红色斑点的苹果每一次而且好几年总是那同一个也是快到傍晚的时候那皮毛生长和那灯1那父亲也是他的兄弟他再也不在那了加上一他们成了二加那世界大战三什么是那些蟋蟀在埋怨的什么是从那些女孩长出的那些眼睛就像墨水葡萄那些乳房就像蚊子叮的包我买了那些苗条的票然后坐旋转木马那引擎喝烧酒而那老板喝汽油也许我是害怕了肯定他在战场呆过和那另外三个士兵一起快速地我们把他的床抬了出去那天空被峭直而新鲜地涂过焦油租了一辆深夜车厢在那个年久荒废的火车站边正当人们听到那田地玉米在唱英雄精神把人杀死他们把他的那件夹克脱了下来像一架钢琴布满条纹那些子弹我们给付钱3我的国王说不是没有理由我真的爱你们所有人他的尖尖嘴国王狗穿着一件亮光草制服和一条波纹白铁皮腰带在深夜里那些铁丝网灯下雪的地方跳跃和呼吸气息彼此一样仿佛有人被爱跑了躺在那个狗肚子里在清晨一大早而我们出于恐惧开车在那长长的堤坝前走另一条路然后看到那些石油泵在工作每一个运动都一样而且安静就仿佛那精神错乱在这里遭到那种最小化没有鸟儿可以这么经常做没有流浪汉可以做这么好没有词语可以这么长而没有意义也许在头颅里那大脑当好几年的劳动改造之后一件裙子靠在棍子边立正它往下朝着脚叫自己卡塔琳娜它整个夏天都穿着厚厚的袜子5那深夜把这个地区扛在手指上和箱子带着我们的名字捣毁了神经质的地址和汽车以及滚热的房间它们行驶而且有不一样的看法我吃着一个苹果和平常一样没想到它的那些肉没有了这是真的我开始大笑就像那个隔壁的女人的那些钥匙6由自由的块儿组成的是那些栅栏孔儿和鹅卵石和沙子和各种各样的墨水葡萄和深夜眼睛可惜还有那些裙子的那些线还有白发在女人们身上抽动的头发她们静静坐在那些树尖尖里由更加自由的块儿组成的是那些叮人蚊子而这会让人痒7那位机械工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机械而在在草里的引擎的那个侦探太政治了那些女人被他叫做鸽子而其中的一个叫小姐当她叫着上帝啊而忘了列宁并把她的脚从蠢笨的草里拿出放到那背上的时候她进了一个疯人院8当那面团走掉的时候在里面站着那面粉指挥官他懒洋洋地训练着一只口哨蛙他麻痹我们我们服侍他天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的衬衣衣领儿和家具板车儿纸牌托儿和活板门绳儿是他的记忆背上的两猫步路是手风琴乐声里的街道是窗帘拉绳儿因为他想禁止我们作为口袋挂表儿和石头而且还出租我们作为舞厅给那位司令我们让他带着那些脚趾呆在了百合水里当那只蛙在夏天日子里吹起口哨那位面粉指挥官缩短了那些舌头它们没有吃下过任何面包9在6月1日发生了一件小事故我父亲拿错了那些瓶子然后喝下了土豆—虫—毒药而不是葡萄酒在冰箱里也还放着甜烧酒那是那位宪兵在厨房桌子边喝的然后他写给我们一份死亡证明书唉这命它可不能是婊子因为这个门房不给我母亲付钱他是刺了蓝色纹身的我是年轻的三叶草对我他每小时付00列伊[3]30皮带和脖子是他用过的他的手放到一边松松地像是一个牵线玩偶然后据说那些人那些到坟墓去的是那死人的那些椅子只要他们的影子还躺在地球上他在天国里就不必站着31谁穿着周日盛装衬衫把那些猫埋在了那些梨树旁而在之前把它们打死她没有大声叫我看到了也没有哭而用啤酒梳了我的头发好让它发光而且把持住当树结出了梨爪子那制造夏天的工匠吹着口哨穿过田地3他像那些树一样长长地越过自己把头横穿过去这让他舌头上的小泡泡和那些眼睛中心更苍白了他的行为渴望着那水33在那些脸颊里的小树枝血管绿得不安是她的开司米围巾在她的抽拉桌子上是盐棒糕在脖子上她的护身符椭圆形她的戒指是一个沉沉的闪亮物而沿小山而上那玉米被炎热的霜冻扭坏而她被钱扭坏对此那盏信号灯红了挑起需求和供应在那个火车站走近之前我面粉一般盲目地抓向她的脸其它我什么都没说那戒指有克重3据说他把自己吊死了早上七点的时候据说他没有写任何告别信他的死还没有八分钟之久这是他的灵魂长了腿那乖小子有一把苍白的美丽的胡子另一个长条的在离开的时候唱了一点点歌由于太害怕靠着栏杆杆子在楼道里打着节奏在外面它们朝上帝坐进一辆车里35那句谚语说:一个男人一个铺位一个失败者而对那齿轮带来说无关紧要的是谁咬穿了那条线因为它的放在凹地里的绳子没法从上面扯断而母亲可以看到一只鹤当有人静静地夺走了那汤匙它在那些牛蒡里没有什么可吃只是她对那父亲受够了当她重新得回他时36当一个恐惧走进了那额头里那只猫有了那些爪子当我给她牛奶她看着我秕糠和理性是同一样然而当她傻傻地开始吃在那牛奶前狡猾地站着一个影子37那些马在河边喝水因为它们在水里看到了那天空如果那些先生掉下去那么明天那些苹果就躺在了下面但是在下面更深的地方我想说我们被他们的树打死而在我们躺的地方将绝不会有树我想说而是有马我还想说它们在喝水时将看到那天空38我父亲被打死直到脖子以上躺在坟墓里而母亲感谢那位国王我们得到了书面证明那只猫有三千根毛一口呼吸的集体在它的手套之间每一次那街道都挂斜了我自己把那泥土洒上去那盖子有四个角那深夜朝下而去我梦见那蜗牛的心跳39那少尉说别打转了那手枪是在西装里母亲也说那雷雨当它穿了蓝色的油漆来的时候在父亲的头里那椋鸟在这一年烧掉了那雪而谁跑掉的话就敲不了锣0而那位国王微微鞠了个躬而那深夜通常是步行来的而从那家工厂的屋顶到河里两只鞋子发着亮光颠倒了而且这么早成了氖的苍白而其中一只把我们的大嘴踩住而另外一只把我们的肋骨踩软在早上消散了氖做成的那双鞋而那木苹果兴致勃勃那枫树红了脸那些天空里的星星像爆米花一样运行而那国王鞠躬然后杀人1那些野胡萝卜和运河边的白色伞做生意和粉红的喉咙做生意那河谷里的烟草地那樱桃和薄薄皮肤里的血做生意它破裂了我没有往那里看那草莓地和它的红色沙子做生意当父亲被抓走以后它在一年里变红母亲常常满心相信他现在做生意和一箱子深夜和一箱子光而且是一个从来不说这事儿的人一个男人不能认识自己他有一匹拇指大小的马它在头边沿的地方骑他那三叶草杆摇摇晃晃甜丝丝地白它带那匹马越过一条铁轨鸟儿带着那唱歌机当这个男人把眼睛扭过去整个天空此刻就缺少了那些脚趾那缝得牢牢的3在爸爸死的时候妈妈的灵魂安静地从肚子里长出一株喇叭花我问它应该叫什么妈妈说家具车或者锯木厂克龙克太短而卡尔也太短灰色一下成了黑色而黄色一下成了白色谁以前练习手风琴可不要向我讲述夏天在柜子里的那件衣服旁边搁着旧钱当祖母在那些苹果旁边枯萎她梦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在我们的桌子上四处摆着酒我更想引诱那迷迭香它闻起来有我们的棺材味道因为她不喜欢喝汤而我的牙齿关不上在嘴里那些手指问的问题正相反为什么那天空不是运货列车而对它的回答行李已经够了我们干吗要买一个领结这样小东西是给父亲的现在他在小胡子上挂上了它得意地像在那面白墙上的那幅画但是在那里只有一只兔子在上面它的肉在一年前就已经在那个邻居家的冰箱里了5当人们在街道尽头看人们看到那些火车穿过那些手指行驶而不是那皮肤父亲我是从那田野明信片和从空空的候车厅里认识的在那里电话杆成对地往山谷里跑去母亲想给自己买两个而那看守者大笑女士你应该忘记这个男人或者做个了断如果你坚持不下去然后用冷冷的眼睛看向那些覆盆子就仿佛它们是致死的但是我想人们可以把它们采摘马上吃掉或者做成冰激凌而要涂白的话可以用石灰刷上那木头直到那些蜥蜴受到惊吓而背朝天地掉下来母亲说你根本不能把你自己藏起来你有这么尖的膝盖6那些李子树在天空里被那个理发师修剪他在那个梯子上它曾经是他的手表带或者甚至是鞋子上的鞋带一个伙伴一个机灵鬼或者闲逛人——而所有其他那些死了的人盯着看时不时地有一个站起来穿过那烟草去取他的头发然后回来并吹着口哨因为在烟草里盛开着浅粉红的手枪然后坐下来然后变成几秒的光头被司令用蚂蚁刀[5]剃的7飞来一个月亮作为纸盒十一个小时的路是八分之一我的耳朵毫不留心有一块挂在丝线上我把它的大脑紧紧缝在袖子上冰灰的布谷鸟飞过剩下的那些深夜在它们的深处是那些死人硬纸盒的那月亮而就是没有人让它敞开8那位老门房发生的那件不幸事有人来的时候他就点头并微笑没有人来的时候他就模仿肋骨突出的那只猫然后说你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一个混合物由强制劳动和一只单簧管组成9我们有过这样一幢漂亮的房子母亲是第一个走出去的当人们在火车站路堤边找到她据称尸体身份不明我们有过这样一张漂亮的桌子父亲给了那死亡小费我们有过一个漂亮的孩子灌木丛在有铁轨的地方覆盆子盖满那皮肤没有人种下它们50在黑色的衬衫里那些杨树在散步在其中那月亮一定坐在它的电梯里上升并把它的院子切开在冷冻过程中并从那牛奶中织出那白色的页面笔直而且薄而且乏味而当它犯了一个错误那就会变出铁丝网铿铿锵锵还几乎有我们的父和失礼的冒犯51当一条狗在路过的时候对我说别管!它的爪子放过的地方来了石头一个出租车司机和一根银头发它肯定闪闪发亮仿佛是一只鸟爪在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开放的脖子转一座大门门上有年份数字草钩子和劈叉一条狗在路过的时候对我说别碰!我是那个机器它那时还没有结婚在我这么做的时候5在那之后的白天安娜觉得冷用绵羊毛做围巾会让脖子周围暖和亚伯拉罕喝烧酒这时安娜请求说抓住那绵羊亚伯拉罕放开那杯子亚伯拉罕看着安娜问可以这么做吗在那之后的白天安娜清楚了按照第八条法律到星期六夜里这很快就到了53那村里驼背的白天失败了仿佛是那只猫想要飞然后却只从屋顶边沿跳下来那只小笛子从我的房子里往外看一个用骨头皮做的乐器那牙龈烧得我发冷还噼啪响就像一个新鲜的面包涂上了沥青5在那时代变坏的时候人们变得更穷那面包从手上很快就进了肚子那刀也是我的第七个情人他这么喜欢开玩笑在脖子上一道磨过的草留下的伤疤那眼睛的颜色像苹果核而牙齿是小号用的那种黄铜我离开的那个人他自己把口哨这么伤心地吹到他顾客们的耳朵里却不是什么理发师当他给他们剪发的时候而在之前的之前他去河边巡逻在转弯的地方在沙子里洗榛子在那时代变穷的时候人们变得更坏他的头放在那没有水的地方四米之外站着那看守55傍晚九点和瘦小的植物被一个先生看做一个大的整体在那个玻璃球里显得发黄而他有着暗色的心情提琴盒和领带和为我结冻的银子是在一盏弧光灯下灰尘球叫醒姨妈在他袖子的最外端挂着白色的双手56停车房的猫把五六只爪子拖着窸窸窣窣地上了那楼梯就像合欢花豆壳当我们吃下那些斜杏子而村子的猫在四处伸长鼻子坐在那些椅子上它们像玻璃咖啡杯一样转着那一双双眼睛而当它们睡觉时那些毛发呼吸杏子有害发烧般冷分枝般甜于是我今天还要为了那些停车房的猫问好57这寂静尽可能地穿过一个苹果般的小房子就像带着那些狗的女士们就像穿过那报纸的名字们就像穿过那夏天的调查官饥肠辘辘地扑往风和大地那下巴的那阴暗面有一次搁着一只苍蝇它从那厨房里来58我喝那规定好的牛奶大多时候它有一根刺不管它对于那肺好不好损害是它不可能做的特蕾莎对幸福着了迷我已经说了那月亮升起在体育场上空特蕾莎拿走了那根刺这规定好的牛奶是那工厂给我们付的钱59在拐杖月亮里那深夜跌跌撞撞一只山羊带来了羊毛而放走了肉如果它耍了那耳朵绿的男人那它就会被埋藏起来60然后那个市公证人来了他被夏天弄得精疲力竭他对自己说我们朝着他石灰白色的衬衣里而对我说你然后宣讲了三个想法它们是针对另一个人的那个姨妈不叫格列果那份遗嘱有折痕人们哭了这写在土地册上没有忘记用手帕61这里停着那风而那里挂着那钟这里躺着这尸体而那里冻着那短袜这里这门吱呀响而那里牙齿里透风这里这皮肤松了下来而那里没有公鸡打鸣6在那个女裁缝的石头上我种下了那串项链在两个作为冬日谷种的清晨国土那里从那些树盛开出衬衫纽扣一名起重机手直挺挺地朝天空中看去直到那路不辞而别地碎裂或者一个长途司机靠在那小房间的玻璃下巴边名叫罗伯特63今天我情愿没有和一个鼻子相遇它细得像是一个下巴的一朵烟草花紧张得像是在一台缝纫机里的丝线我不必感到害怕在我的手指骨那儿玩着一只绿色苍蝇好让上帝保佑我6正如她能够在手指上戴着那金子那走了的男人的那月亮小面包那咔嚓声以前是头脑里的一个漩涡那钟的计数器弯下了身或者只是她的袖子纽扣向前挪了几秒钟当天色变黑那电话响起玛丽安她说这里是玛丽安65黑色的蚂蚁不要蜇人些微小点和些微划痕大脑盒子和小卵石本来曾经本来是本来会是[6]在这条灰泥路上岁岁年年都烂掉而有个小孩站前面还有一个白发窗户往里瞧小象棋盘连在了下巴坳蚂蚁是虚拟式叮得那白色脖子橄榄色66在一个炎热的夏季时间芭芭拉穿着一件夏季衣裳亮灰色印着花像烟灰还有那口袋缝一边那只手消失在里面还有一块小地方某些人在上面敲那是她的一双唇67当那战争开始时菲尔斯特尔穿上了那历史的大衣菲尔斯特尔的妻子把一筒丝线放进菲尔斯特尔的大脑以防那个纽扣掉了和两卷口述听写纸以防菲尔斯特尔起了思念当菲尔斯特尔的寡妇为菲尔斯特尔的死感到悲痛菲尔斯特尔的寡妇之前就已经说过那火车站喧闹那糟糕的雪就像小块软骨变暖在这一年当菲尔斯特尔好好穿戴的时候68这个南瓜总是按圆形长而在里面正中间它太热了事情从来就没有改过我刚刚指出那破碎的脖子几乎所有人就把我隔得远远的直到我还是种下了一个南瓜69父亲下班回到家然后把他的夹克衫脱下母亲说穿着它别脱我们要出去我预约了那个沉默的男人钱他已经得了足够多今天这风这么好它像冷衬衫在飞把你的葬礼帽拿上70这白天又长到了世界边上有一半是生的像银漆他们的新娘以前在十只长长的指甲上都有它当年轻的男人们在战后穿过那些栗子走的时候破损不堪而小心翼翼像老老鼠71疯了的青山雀在尘土里还在百叶窗的眼睛里我相信那地板会拽着你她推开一个门闩轻轻走路的脚趾能够让人听到我的草丛在我的耳朵里枯萎而将我活老而将我睡新我被我的心吞食像是驴儿草料7那地下建筑管理局的男人我们在过去30年里预约过十次让他来铺设地下室里的那根水管他从来没有来过也许在0年后他的孩子会来但他今天还没有出生制造噪音但是现在这不管用在迁出者这里是这么宁静五楼的那把塑料椅或者那些狐狸可以穿过那天空听到那音乐家醉醺醺地演奏而他的小巧的白色的歌一文不值它把每个人放进了钳子特啦特啦啦特啦啦啦留在家里吧艾米莉亚73另外有两个榅勃果把我那暗色的头发剪掉了而我来来回回地剃着它们浅色的绒毛然后在中间穿过这背试试它们细瘦的树枝7在羽毛房子里住着一只公鸡在树叶房子里住着那林荫道一只兔子住在皮毛房子里在水房子里住着一个湖在拐角房子里那巡逻兵把一个人从那里的阳台上推下去在接骨木上空然后这又是一次自杀在纸房子里住着那表态声明在头发打的结里住着一位女士75告别是一个苹果词这么盲目而圆地滚动起来鼻子拉着那行李箱走开没有什么其它理由除了它们想活76那油菜花地开满黄疸病自从父亲在土里之后带着鸟喙鼻子谁在油菜花里点起了那灯我问当我们坐在行李箱上母亲和自己在说话而他说她的大脑是这么空没有一个柜子比得过而一辈子都痴恋着河谷不论我们去哪里我们闻着气味陌生像杂货废物而父亲始终是点灯门房带着写错的名字77执拗地绿和长形的那棵杨树是要消失的把自己的头撞到天空上这样它就能像任何门房都做不到那样为死亡事件计数我是已经被撒满另一种草了双倍地和被耽误地不然这些干草就清除不了了78紧接着芭芭拉说我父亲是纳粹我儿子是一个光头仔我丈夫是民主分子有双下巴我女儿她会成为歌手79那只山羊再也不饿了在肚子里有一块草地始终听话接受屠杀带着脖子里的高烧那母亲在正进行的家务活中很自在她数着她的钱就像在洗刷澡盆里禁止有的头发走进那下班的时间聊天聊进咖啡馆两次发起话来问她的寡妇们那本可能怎样那本可能怎样[7]她们从来没有杀过一只山羊然后往空中说那是怎样80炎热黄黄的像那只柠檬在那风摇着那棵白蜡树的地方它叫王冠一个老男人的那九颗牙齿叫白色石膏他的领带针叫先生饰品他有以黑色装饰的手杖为了把那路装上如果谁将他屁股上那些地方干脆地用白纱布堵上他就叫殡仪收殓员81那第四个孩子病怏怏的而且生活在那些鬼魂的附近直到另外三个死之前他很少被吻能够微笑而流露与之相反的目光得到一辆自行车而用它来玩公共汽车8我怎么知道那女理发师的那张嘴嫁给了那建筑工人的那个脖子?在我们这儿也有两个而在柏林情况也没有差别在争吵的时候飞起一个碟子那脚踝在厨房里走在那皮肤附近沿着那桌子只是在我所出生的那个国家那刀子飞得这么快我还没有思乡之情如果我恨你那双眼睛会斜着过去就像那雪在山坡边飞你怎么知道83在那栏杆边那风停住又盲目地刮起当那火车开过一个女人穿着大衣也想到了这一点把漆皮口袋倒着举起到下巴因为我曾经在那并且大笑那朝短短的闪光看去的长长的目光一个阴郁的清漆吞下了一只野鸭的那双眼睛按照那些裁缝的客户手册里的血伤口所有女士的那些先生都叫弗兰茨在最后缝了十字绣所有先生的那些女士都叫安娜晚而所有轻声的子弹都叫核桃在那风盲目地刮起的地方8而那再也不在家的人那思乡狗得到了他它有一片宽广的草而没有毛发还有夜行公车眼睛被看见从每一张嘴里都吹出陌生面包的口哨那早间苹果长着灰色羽毛那布谷鸟后来烤成红色熟食85或者是你说的或者是我那个金匠死于自杀商人桑德斯死于车祸所以那个服务员说每一只猫在那水坑的边沿跳得都不一样或者是我给你看了那些起早的傍晚蚊子在玻璃杯边或者是你给我看了远远的两棵杨树在凝视中变得很近彼此挨着就仿佛它们手挽着手但是既没有一个玻璃水箱带一个小潜水员也没有看到他浮上又沉下并且向你打招呼或者向我因为我们是这唯一的客人点了三道菜而在吃饭之前已经对彼此觉得饱了86一只挂在丝线上的商店里的珍珠鸡有一个口袋型的脊梁骨那翅膀沾了污点那脖子也一样那软骨部分的匆忙口哨吹绿成蓝快两点的时候那尸体腐烂成釉光87如果我们不知道那就好了我们原来都是我们现在这样在一个专家那里他把我们赤裸地挂在那风里然后摸着自己的额头和嘴这是那家里的问题我们被说成是健康得成了丑闻只是傻得像香菜88在我下巴这里有一根山羊毛自从我不再是四十岁了丝绸般暗白色像是发蓝当我深夜往天空看白天当我看到那太阳它盛开得温暖像是牛奶咖啡当那绿色的草把它变绿和我分手然后匿名好几公里远没有了关联89那太阳跑得太低把它最后的牛奶浇下斜着进我的头发我没有任何玻璃杯也没有任何动物必须举起翅膀或者支起耳朵我过去从来没有什么会吃东西会赤着脚捉苍蝇并顺着楼梯走下去在我发出命令的时候颤抖除了我自己90在这胸部里的兑换小间苹果梨子落地水果按顺序来假若我们现在不得不相爱我会开始发出簌簌声91晚上稍晚时在那公寓房门口出现了来自心灵地区的一个朋友苍白得像水泥并发誓说他从五月中旬就精神错乱因为一个由女人和危机组成的矮丛林使他没法把小说往下写然后来了对外地人的仇视交通那国防军的那些傻子还说他认识一个教师他把他的狗叫做欧罗巴那些非法黑工那电视那腐败写在文艺副刊里然后他想走在每一张纸上是那夏天孔伙计舔我[8]吧这深夜横穿拖拽挥霍这天空穿得红通通而他为我引用荷尔德林那是他如此喜欢的我再一次脑袋里空无一物除了一点点星期四[9]9一个光秃秃的屁股窄窄一个声音大一眼就能看穿那发了痴的冬天般硬质第四个用十字来装饰那重要的是透明的一个大的没了眼睛第七个爱上死尸第八个也是被想出来的蚂蚁蜇了我在那次出公差的路上93当所有人都走了一条被遗忘的围巾生长快得像一匹过冬绒毛而那地板变长干面包弹起手风琴已经有一个吹口哨的了他刚才根本不在这里那帘子引诱我来我们跳舞吧9那白天穿上杏子烤饼那深夜只穿了黑色羽毛当那一小块月亮像粉笔一样发光半条大地跑道在颈脖里另半条穿过那些内脏在路上我曾经想口水在嘴里而路人在深夜里人们会想问你害怕厨房里的蟑螂吗95一个在睡而一个在喝一个在听而一个在唱二乘以三当然是四骨头盒子就像一个动物一样在背面扛着他的棺材板对此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当那根火柴玻璃般地燃烧一个人给自己拿了百分之五[1]原文Schachzug,是指象棋里的一步棋,和下列很多词都共有zug这个词尾,Zug本身又有火车的意思,为了体现这种文字游戏,姑且生造一个词对应。[]原文Anzug,也是同一个和zug有关的文字游戏,所以也加上一个“车”字。[3]Lei,罗马尼亚货币单位。[]FranzJoseph(-),奥匈帝国皇帝,-年在位,是奥匈帝国的末代皇帝,任期超过半个世纪,统治从奥地利至巴尔干的庞大国土。罗马尼亚曾有部分领土属于该帝国,其中尤其德裔对帝国有归属感。[5]Ameisen的复数词形后半部恰好是Eisen铁。故译为蚂蚁刀。[6]本诗大量使用押韵的文字游戏。这里连用三个虚拟式的助动词,本身毫无关联,可以解读为对过去、现在、将来的虚拟。最后一个是系动词sein的动词原形,是恒定的,也可以解读为真实的。所以姑且译为“本来曾经、本来是、本来会、是”。[7]这里使用了德语中常见的虚拟语气表达式Wasw?re,一般用来假设非真实的情况,假若出现什么条件,有可能会是什么结果。这里大约影射如果男人在世,又可能是什么样子。下文中寡妇们的反问是Wasist,用了直陈式,是对现实情况的提问,有将被杀的男人和被杀的羊做对比的讽刺意味。中文姑且译为“那本可能怎样”和“那是怎样”。[8]Leckmich是来自骂人话“舔我屁股”LeckmichinmeinArsch,但作者有意没说完,故取直译。[9]星期四在德语里是Donnerstag,从字面上看也是打雷天的意思。

你有手绢吗?——赫塔·米勒获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说词

翻译|庆虞

“你有手绢吗?”这是每天早上我走到街上之前,妈妈站在家门口问我的问题。我没手绢。因为我没有,所以我要回到屋里去拿一块。我从来没手绢是因为我总要等妈妈的问题。手绢证明妈妈每天早上都在关心我。一天剩下的日子就只有我自己关心自己。“你有手绢吗?”这个问题就是亲情的间接表示。直接的表示会让人难为情,不是农民的作为。爱情被伪装成了一个问题。这是唯一的表述方式:事实上,还是一种命令的口气,或是工作的那种技巧。口气似乎生硬还是带出一种温柔。每个早晨我第一次出门没带手绢,而第二次出门就会有一块手绢。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走到街上去,好像带上手绢就等于妈妈也和我在一起。二十年之后我早就在城里独自生活,在一家制造厂当翻译。我早上五点起来;六点半上班。两年时间就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常规中过去了,每天都和下一天没有区别。

在第三年的时候,这个常规结束了。有一个星期内三次,清晨的时候在我的办公室里出现一个来访者:一个魁梧高大而骨头粗壮的男人,蓝眼睛炯炯有神——一个来自国家安全局的大人物。

第一次他站在那里咒骂我,然后就走了。

第二次他脱下他的风衣,挂在柜子上的钥匙上,然后坐下来。那天早晨我从家里带来一点郁金香,摆放在一个花瓶里。这个人看着我,称赞我是个很有品位的人。他的口气油腔滑调,我觉得很不舒服。对他的称赞我回敬说,我了解郁金香,但是我不了解人。然后他带着恶意地说,他了解我,比我了解郁金香要多得多。说完他把风衣搭在胳膊上就离开了。

第三次他坐下来,而我只好站着不动,因为他把他的公文包放在我的椅子上。我不敢把它移到地板上去。他说我是个笨蛋,说我是逃避工作开小差的人,是个邋遢的懒人,像条迷路的母狗一样堕落。他把郁金香推开,几乎推到了桌子边上,然后在桌子中间放了一张白纸,一支笔。他对我咆哮着说:写!我就站着照他说的写——我的姓名、出生年月和住址。下面呢,是我不许告诉任何人的,不论是多么亲近的朋友或亲戚,是我要……然后就出现这个可怕的字眼:“线人”——我要给他们当线人。这个时候我就不写了。我放下笔,走到窗前,瞧着窗外尘土飞扬的街道,一条没有铺过柏油的坑坑洼洼的街道,也瞧着所有那些拱着脊背的房子。最有意思的是这条街还叫作“光荣街”。在光荣街上有一个猫坐在光秃秃的桑树上。这是耳朵都残破不全的厂猫。在猫的上方,早晨的太阳就像一个黄色铜鼓。我说:“我没有干这种事情的德性!”我是对着外面的街道说的。“德性”这个词让安全局的这个人变得歇斯底里。他把那张纸扯得粉碎扔在地上。然后,也许是意识到他必须向上级交待,表示他曾经做过努力雇我,所以他弯下腰,又把碎纸收集起来,放到他的公文包里。然后他深深叹着气,像被打败了一样,把盛着郁金香的花瓶用力摔碎在墙上。瓶子破碎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空气都有了牙齿。他把公文包夹在胳膊底下,阴冷地对我说:“你会后悔的,我们会把你弄到河里淹死。”我好像是自言自语地回答:“如果我签了这个字,我就再也不能活得像我自己了,我自己就会淹死我自己。所以,你要淹死我更好。”那个时候办公室的门已经敞开着,他已经走了。外面的光荣街上,那只厂猫也从树上跳到房顶上去了。有一根树枝上下弹跳就像跳板。

第二天,拉锯战就开始了。他们要我离开工厂。每天早上六点半我要向厂长报到。就像我的母亲曾经问过我:“你有手绢吗?”现在厂长每个早晨也要问:“你找到另一个工作了吗?”每个早晨我也都同样回答:“我不找工作。我喜欢在这个厂里工作。我愿意留在这里直到我退休。”

有一个早晨我去上班,发现我的厚厚的字典都堆在我的办公室门外的走廊地板上。我打开门,发现一个工程师坐在我的办公桌那里。他说,“进来之前应该敲门。这是我的地方,这里没你的事儿了。”我不能回家,未经许可就回家,会给他们找到开除我的好理由。我没了办公室,所以,现在我确实不得不另想办法证明我是来上班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在厂里。

我有个好朋友,我们沿着可怜兮兮的光荣街一起下班回家的时候无话不谈。起先,她在自己的办公桌清理出一个角落让我用。但是,有一个早晨她站在她的办公室外边说:“我没法让你进去了。大家都说你是一个线人。”骚扰折腾终于从上面下来了;谣言在我的同事们之间传播。这是最糟糕的事情。对外来的打击你还可以自卫,对造谣诽谤你就无能为力。在我的同事们的眼中我正好成了那种我拒绝做的人。如果我做了那种线人,他们倒会毫不犹豫地信任我。实际上,他们惩罚我是因为我宽宥了他们。

因为现在我确实不得不证明我是来上班的,但是我没有办公室,因为我的朋友无法再让我进入她的房间,我就在楼道里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在楼梯里爬上爬下好几次,突然我又成了我母亲的孩子,因为我有一块手绢。我把手绢铺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一个台阶上,小心地把它铺平,然后坐在上面。我把厚厚的字典放在我的膝盖上,然后翻译那些液压机器的说明书。我成了个楼梯玩笑,我的办公室是一块手绢。午饭的时候我的朋友会到楼梯上来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像在她的办公室那样一起吃饭。过去我们是在我的办公室一起吃。我的朋友吃午饭的时候会对我哭。我不哭。我必须坚强。很长时间如此。几个永无休止的星期,直到我被开除。

在我成了个楼梯玩笑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字典里翻查有关“楼梯”的词。第一级阶梯称为“入阶”,而最后一级阶梯成为“出阶”。阶梯上踏脚的平面则是夹在两边的“阶颊”中间,而各个阶梯中间的空档就叫做“阶眼”。我早就熟悉与液压机润滑部分有关的那些漂亮字眼:“燕尾管”、“鹅颈管”、“喷嘴”,和螺丝结合使用的“螺母”等等。现在我同样惊异于楼梯各部分的名称也富有诗意,技术词汇也如此优美。“阶颊”或“阶眼”说明楼梯也有面孔。不管你用的材料是木头还是石头,是水泥还是钢铁:人类为什么固执地把自己的面孔也贴到世界上哪怕是最笨重的东西上面?为什么他们要用自己的肉身来命名没有生命的东西,当作是个人身体的部分?是否这种隐蔽的温柔也是必要的,可以让艰苦的工作对于技工也能易于承受?是否所有行业的所有工作都遵循同样的这种原则,好像我母亲问我的有关手绢的问题?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家有一个专门放手绢的抽屉,里面总是分成两排,每排都分成三叠:

左边这一叠是男人的手绢,我父亲和爷爷用的。

右边这一叠是女人的手绢,我母亲和我奶奶的。

中间这一叠是我用的小孩的手绢。

这个抽屉也是手绢形式的一幅家庭肖像。男人的手绢是最大的,带有棕色、灰色或波尔多葡萄酒色的深色边条。女人的手绢小一点,它们的边条是淡蓝色、红色或者绿色。小孩子的手绢是最小的:是没有边条的白色方布,上面画着花或者小动物。所有这三类手绢又都分成日常用的和星期天才用的,日常用的放在第一排,星期天才用的放在后排。星期天的时候,你的手绢就得和你的衣服颜色相配,就算手绢是看不到的。

对我们来说,家里没有其它东西像手绢那么重要,包括我们自己。手绢的用处无所不在:擤鼻子;出鼻血时擦鼻血;手或胳膊或膝盖擦破的时候包扎伤口;哭的时候擦眼泪或者咬住手绢抑制哭泣。头痛发烧的时候,可以放一块浸冷的湿手绢在前额上。在手绢四角打结可以罩在头上,抵挡太阳暴晒或淋雨。如果你要记住什么事情,你可以在手绢上打个结帮助记忆。为了拎住沉重的东西,你会把手绢绕在手上。火车启动离开车站的时候,你挥舞手绢告别亲友。在我们老家巴纳特的德语方言里,“眼泪”这个词听起来就像罗马尼亚语中的“火车”,所以火车车厢在轨道上磨出的尖利声音总是让我听起来像是哭泣。在老家的村子里,如果谁家死了人,会立刻在死人下巴上绑一块手绢,这样尸僵的时候他的嘴巴就可以闭紧。在城里呢,如果有人在路边倒毙,过路人总会拿一块手绢盖住他的脸,这样一来,手绢就成了死人的第一个安息之所。

在暑热的夏天,父母们会派他们的孩子在晚上到教堂的墓地去浇花。我们三三两两地分成小组,很快浇完一个墓又浇下一个墓。然后我们聚集在教堂门外的台阶上,看一些坟墓上冒出缕缕白色水汽。它们会飘荡片刻然后在黑夜中消失不见。我们以为那就是死者的鬼魂:状如动物、眼镜、玻璃瓶和杯子、手套或者袜子。此起彼伏的还有被包围在黑暗中的白色手绢。

后来,当我和奥斯卡·帕斯提奥谈话打算写他被遣送到苏联劳动营那段生活的时候,他告诉我一个年长的俄罗斯老妈妈曾经送给他一块绢布的手绢。老妈妈说,这是祝你们好运,你和我的儿子,愿你很快能回家,而我的儿子也一样。她的儿子和奥斯卡·帕斯提奥同年,也像他一样远离家乡,不过是在另一个方向,老妈妈说她儿子是在另一个劳动营里。奥斯卡·帕斯提奥曾经去敲她的门,像是一个饿得半死的乞丐,想用一块煤换点吃的东西。她让他进屋,给他喝了热汤。她看见他连鼻尖都滴下汤汁的时候,递给他一块白色绢布的手绢,一块从来还没有人用过的手绢。手绢有格子花纹边条,有用丝线精密刺绣的字母和花朵,真是美的东西,让这个乞丐既感到亲人相拥的温暖,同时又感到心如刀绞。这是一种矛盾交织的事物:一方面在绢布中深藏了安慰,另一方面,精细刺绣的字母和花朵又像一把尺子丈量出了他堕落底层远离文明的深度。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奥斯卡·帕斯提奥也是一种矛盾交织的事物:一个被世界抛弃而来到她屋子里的乞丐,又是失落在世界某处的一个孩子。在这两种人物角色中,他在这个女人的关爱姿态中既得到快乐,又承受到一种过高的要求。而这个女人对于他其实也是一身兼任两种角色:一个陌生的俄罗斯妇女,又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你有手绢吗?”

自从我听到这个故事,我就一直问我自己:“你有手绢吗”这个问题是否到处都有效?它是否在冰冻与解冻之间的雪光闪耀中也能向整个世界展开?它是否也能跨越千山万水跨越每一条边界?

尽管我已经说罗马尼亚语几十年了,但只是到了和奥斯卡·帕斯提奥谈话的时候,我才认识到,罗马尼亚语中“手绢”这个词就是“绢”。这是又一个例子说明罗马尼亚语多么有感悟性,可以让它的词汇直指事物核心。这种材料不绕弯子,它直接就代表了制造出的成品,“绢”就是“手绢”。好像是所有手绢,不论何时所造,何地所产,都是绢制成的。

奥斯卡·帕斯提奥把这块手绢珍藏在行李箱里,好像是一个双重儿子的双重母亲的圣物遗骨或舍利子。在劳动营五年之后,他把它带回家里。因为他的白色绢布手绢既给他希望也给恐惧。一旦你没有了希望和恐惧,你就是行尸走肉。

在我们谈论过这块白色手绢之后,我花了半个晚上,在一张白纸板上为奥斯卡·帕斯提奥做了一张词语的拼贴画:

比娅说逗点在这里跳舞

你正进入一高脚杯牛奶

洗浴于白灰绿色锌澡缸

几乎所有林林总总材料

领取邮包时你都会碰到

瞧瞧这里

我是坐火车匆匆旅行者

也是汤盘里面樱桃雪利

从来不和生人交头接耳

绕过电话总机直接交谈

那个星期后来我去看送给他这张招贴画的时候,他说,你应该贴上“给奥斯卡的”。我说:“不管我给你什么东西总是你的”。他说,“你必须贴上,不然这张白纸板不知道这是我的。”我就把画带回家,贴上“给奥斯卡的”,第二个星期再给他送去,就像我走出大门先是没有一块手绢,现在我第二次走回来带了手绢。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以手绢结束的。

我的外公外婆还有一个儿子叫马茨。三十年代的时候他们把他送到提米苏拉去学习商业,这样他将来就能接管家里的谷物生意和杂货店。那个学校里有德国来的老师,是真正的纳粹。马茨可能一面受到商人的训练,而更主要的是被培养成一个纳粹分子——按部就班地洗脑子。毕业的时候,马茨已经是个狂热的纳粹,成了另一个人。他狂呼反犹太人的口号,就像一个白痴让人不可理喻。我外公曾多次驳斥他:说家里的全部财产都要归功于犹太商人朋友预先提供的信贷。当这些都没有用的时候,我外公也扇过马茨几个耳光。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理性已经完全毁掉了。他在村子里做宣传,欺负那些拒绝去前线为纳粹卖命的人。马茨在罗马尼亚军队里本来有一份文职工作,但是他急于要把理论变成实践。他自愿报名参加党卫军,要求把他送到前线去。几个月之后他回村里来结婚,因为在前线见识到了战争的罪恶他多少变得聪明一点,他利用当时流行的骗人花招逃回来躲避战争。这个骗人花招就叫做:婚假。

我的外婆在抽屉最深处保存了两张她儿子马茨的照片:一张是婚照,一张是遗像。婚照上展示的是个全身穿白的新娘,比新郎还高一头,瘦削而严肃——长相真如麦当娜一个模子出来的。在她头顶顶着一个蜡制的花冠,叶子看上去就像雪片做成的。她旁边是身穿纳粹军服的马茨,一个士兵而不是一个丈夫,一个新娘保镖而不是新郎。他回到前线不久,遗像就很快送到家里来了。它展示的是一个被地雷炸成碎片的士兵。遗像有手掌大小:在一块黑色田地的中间是一块白布,上面有一小堆灰色的人体残骸。衬托在黑色田地上的这块白布,看上去就像孩子的手绢那样微小,像是画在中间的设计奇怪的一个白色方块。对我外婆来说,这张照片也是一种矛盾交织的事物:在白色的手绢上是一个死亡的纳粹,在她的记忆中是一个活着的儿子。我外婆终其一生都把这张意义双重的照片夹在她的祈祷书里。她每天祈祷,她的祈祷一定也都有双重的意义。从一个可爱的儿子到一个狂热纳粹的分裂也很可能伴随在祈祷中,祈求上帝也能脚踩两头维持平衡,给儿子一份慈爱,给纳粹分子一份饶恕。

我外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也是士兵。他知道他提到儿子马茨的时候该说什么,他经常痛苦地说:“旗帜开始飘扬的时候,人就会在军号里丧失正常心智。”这种警告也适用于我后来经历的那个时代。每天你都看到大大小小的既得利益者在军号里丧失正常心智。这是我决心不吹的军号。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的确不得不违心地学过拉手风琴。因为在家里我们有一架红色的手风琴,本来属于死去的士兵马茨。手风琴的背带对我来说太长了。为了不让背带从我的肩膀上滑下去,我的手风琴老师就在我背上用一块手绢把它们系扎在一起。

我们是否可以说,正好是最小的东西,不管它们是军号,手风琴,或是手绢,可以把生活中最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些东西如行星绕行在轨道中,在周而复始中它们的偏差显示出一种形式——一个“魔圈”。我们可以相信这种事,但是无法说出来。但是,无法说出来的,我们可以写下来。因为写作是一种沉默的动作,一种从头脑到手的劳作。嘴巴就跳越过去了。生活在那种制度之下,我说话说得很多,主要是因为我决定不吹军号。通常,我说的话都会带来痛苦不堪的后果。但是写作是在沉默中开始的,在工厂的那个楼梯上,在那里我不得不应付比我能大声说出的话还多得多的事情。发生的事情无法再用说话来表达。说话表达,你最多能在高度上再加点东西,可是事情本身的全部范围却不会再扩大。那只有在头脑中我才能默默地拼写出来,我用生的渴望来应对死的恐惧。这也是词语的饥渴。只有词语的漩涡可以把握我的生命状态。它拼写出嘴巴发不出声音的事物。直到有某种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出现。与现实平行的,是词语哑剧开始表演。它们不在乎任何现实主义的规格,把最重要的收缩起来,而把无关紧要的扩展开。突如其来,突发奇想,词语的魔圈赋予所体验到的事物一种着魔般的逻辑。这种哑剧表演不留情面难于驾驭,让你渴望更多而立刻精疲力竭。

当我是一个楼梯玩笑的时候,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孤独,独自在河谷里放牛。我吃草叶和花,这样我就能属于草叶和花,因为它们知道如何生活而我不知道。我叫着它们的名字和它们说话:“奶浆草”意思是叶子锯齿状而草茎带有白色奶浆的植物。但是这种草对我说的“奶浆草”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我就试试不用“奶浆”或“草”而用其它随便想到的名字:“锯齿苋”、“针针叶”等等。用这些假名字,其实我叛变了真实的植物,揭示了这种植物和我之间的巨大空白。失态丢脸的是我其实大声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植物说话。但是失态丢脸对我其实又是好事。我看护着牛群,而词语的声音看护着我。

词语的声音知道它必须欺骗而别无选择,因为事物也会欺骗它们自身的材料,感情也会用它们的姿态手势引起误会。词语的声音,以及连带着这种声音而产生的真实,存在于材料与姿态手势欺骗的交点之中。在写作中,这从来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这种欺骗所具的诚实性问题。

回到当年的工厂来说,当我是个楼梯玩笑而手绢成了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也在字典里查到“阶梯利息”这样漂亮的词汇,这是说贷款的利息可以像阶梯一样逐渐上升。这种上升对一个人来说是费用增加,而对另一个人却是收入增加。写作中其实也两者兼具,我越深入文本向下挖掘,那么从我这里夺走的我写下的文字越多,而且也越来清楚显示,有什么从那些生活中的体验中丧失。只有词语能够有这种发现,因为它们事先并不知道。在词语出乎意料地抓住了生活体验的地方,也是词语最精彩之处。最后它们变得如此强加于人,以至于生活的经验必须死死缠住词语,这样才能避免分崩离析。

在我看来,物体不认识它们自己的制作材料,姿态手势不认识自己的感觉,词语不认识把它们说出来的嘴巴。但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存在,我们需要物体,我们需要姿态手势,我们需要词语。归根结底,我们能用的词语越多,我们就越发自由。

有一个清晨,在我快要离开罗马尼亚移居国外的时候,一个村里的警察来找我的母亲。她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想起来:“你有手绢吗?”她没有。尽管警察很不耐烦,她还是到屋子里去拿一块手绢。在派出所里,这个警察朝她大发脾气。我母亲的罗马尼亚语不太好,不明白他叫喊什么。所以他离开了办公室还从外面把门反锁上了。我母亲坐在那里被关了一整天。最初几个小时她就坐在桌边哭泣。然后她走来走去,然后开始用她的眼泪浸湿的手绢给家具擦掉灰尘。后来,她又从墙角拿出水桶和墙上的钩子挂的毛巾来擦地板。后来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真是惊恐。我问她,“你怎么可以这样,帮他去打扫办公室?”母亲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她说:“我就找点事做,好打发时间。而且那个办公室那么脏。碰巧我还带了一块男人用的大手绢。”

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通过这些额外的然而也是自愿的忍辱负重,她还是创造了一些尊严。我尝试在一幅拼贴画里找到可以说明这种尊严的词语:

我想着在我心里昂扬的玫瑰

想着无用的灵魂像一个筛孔

但是拥有者询问着:

谁会得势占上风

我说:拯救你的面皮

他咆哮着:面皮

不过是块污迹糟蹋的绢布

没有心智没有头脑

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被剥夺着尊严的人说一句话——一句话包含着手绢这个词。或者问这个问题:“你有手绢吗?

朵渔:生活在细节中——我读赫塔·米勒

冬日阳光下,一把闪闪发光的十字镐,售货员正用它将一坨冻得发蓝的鸡杂劈开。等待买肉的人群排成蜿蜒的队列,随着队伍的缓慢移动,脸上流露出不安和焦虑:那坨肉到底还能卖多久?那些终于买到了肉的人,从长长的队伍旁边走过。太阳照在裂缝的柏油路上,光秃秃的树杈投在地上,就像鹿角。一个穿着淡红色丝绸连衣裙的女人,提着一兜鸡杂,走在歪歪斜斜的鹿角上。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她手里的那坨肉开始融化,甚至露出了一只狰狞的鸡头,盯着她的鞋。那女人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半红半蓝的水渍,像痰迹。

这是赫塔·米勒在《饥饿与丝绸:日常生活中的男女》一文中,为我们描绘的一幅贫困年代的习见场景。饥饿与丝绸,这对矛盾的意象在那个冬天的场景里并置,实在太突兀了。米勒说,如果贫穷仅以贫穷的面目出现,还能让人忍受。因为普遍的贫穷和饥饿可以让人的情感粗粝,让人变得麻木。但是,当饥饿遇到丝绸,一种尖利的东西就产生了:它展示的是饥饿对饥饿本身的饥饿,它展示的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所有人的一种普遍的、毫无尊严的生存状态。“那一段二十米长的柏油路浓缩了整个城市、整个国家。”而“饥饿与丝绸”,也在某种程度上浓缩了赫塔·米勒的艺术世界。

赫塔·米勒本质上是个诗人。即使当她写起小说来,她的心灵状态也不是在散步,而是一种急促的喷涌。她对如何顺畅、完整地讲好一个故事兴趣不大,她完全由着自己的心灵节奏在写作。突然的转折,意象的跳跃,对梦魇的打捞,不断的穿插、中断、迂回,没有耐心的读者很难跟上她的节奏。但是,如果你了解了米勒的呼吸和心跳,理解了她的心灵诉求,特别是,如果你也拥有过她那样的生存经验,那么,读米勒的作品,简直就像是乘一艘鼓满风帆的大船,在浩瀚的情感海洋里自由搏击。

赫塔·米勒出生在罗马尼亚一个讲德语的村镇,其父母都是罗马尼亚的施瓦本(德国裔)农民。她的父亲和叔叔曾在德国党卫军中服役,母亲则在二战后与许多德裔罗马尼亚人一样,被政府流放到苏联劳工营里接受了五年的劳动改造。这一出身背景注定了她一生不会平坦。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说她“用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率直,描绘出一幅无依无靠、被驱逐、失去家园者的景象”。所谓“被驱逐、失去家园者”,事实上说的就是她的故乡和亲人。二战后,这个由德国人建立的德语区尚有两千余人,到年代初,德裔人数已不足百人。其间自然充满了逃亡、流放、驱逐、镇压等等人间悲剧。赫塔·米勒一生的写作,几乎就是在把自身的经历寓言化。至年,米勒在蒂米什瓦拉大学学习期间,参加了“巴纳特行动团”——一个有着明确政治取向的德裔青年作家组织。后来因不愿与秘密警察合作,透露有关“巴纳特行动团”的情况,而被工厂解雇。此后她靠当私人德文教师和幼儿园老师谋生,直至年离开罗马尼亚移居德国。其间多次被秘密警察侵扰,被国家机器追踪迫害达十五年之久。“起初我并未打算写作,只是不堪越来越多的刁难,父亲又刚刚去世,我对自己身处何地,自己究竟是谁感到迷惘。我成了国家公敌,工厂的同事对我避之唯恐不及,这一切让我陷入孤独无助的深渊。痛苦中我选择了写作。”米勒在回答德国《时代》周刊采访时说,“我的主题从来都是暴政和专制对个体系统的摧残,集权社会中的个体无任何价值可言。”

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极端环境的压制之下,“像我一样经历死亡恐惧的折磨”,那么这些经历就会改变我们,在我们身上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但也可能出现另一种极端,人们会慢慢变得习惯,把极端状况变成一种虚假的常态,“努力克服恐惧的同时,把它转化成别的东西”。这些“别的东西”,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往往就是语言的粗鄙化,行为的流氓化。比如米勒就发现,处于贫瘠状态的人们特别习惯于随地吐痰,这些绿色的痰迹与城市的贫瘠几乎密不可分,没有人会觉得恶心。“在一个把冻在一起的泛着蓝光的红色鸡头和鸡爪子当肉吃、蟑螂在食品店中爬来爬去、老鼠在住宅区前的垃圾桶中窜来窜去的国家,谁还会觉得人行道上的痰迹恶心呢?恶心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令人恶心的事太多了,人们已经麻木了。”还有,人们会毫无顾忌地顺从自己的身体,做身体要求他们做的事情。她发现很多罗马尼亚男人走路时习惯于搔自己的阴囊,“这个动作已经如此平常,以致它成了男人行为举止的组成部分”。就像pula这个词(相当于德语中的“屌”),人们可以很自然地挂在嘴上,遇到任何一件令人不快的小事,都可以pula一下。但这些词在官方媒介中是不允许出现的,它们只存在于日常生活里。“我一直妒忌罗马尼亚语的生动性,”米勒说,“如果我骂人,就一定用罗马尼亚语,因为用德语骂不出这么花哨的效果。在德语中这些词也都存在,但它们不好使,它们沉重而猥亵。”这些秽语是一种紧张生活的缓冲剂,“我相信,它们能帮人活下去,让人能够忍受饥饿与丝绸的疯狂。”(《饥饿与丝绸:日常生活中的男女》)

赫塔·米勒的眼光非常敏锐,她总是能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部分。有一次坐车时,她发现一个坐在旁边的男人打开钱包在数钱。他数钱的时候,会做出一个用手掩藏的动作。“他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之间隔着四个座位”。米勒从这个“藏”的动作中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在数他拿到手中又花出去的钱,而是在数自己,在数自己的秘密。”在罗马尼亚,许多人到商店的时候,会把钱卷起来握在手中,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包,而是因为他们必须长时间地伸出手去,以便在长长的队列里换到贫穷中匮乏的东西。(《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

匮乏会让一个人粗鄙化,动物化,只为果腹而生存。如果长期处于恐惧状态,又会将人变成什么样子?看看米勒那双惊恐的猫眼,就能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专制状态下的罗马尼亚,经常会有“被自杀”的事件发生,从窗户坠下的、上吊的、溺水的和中毒身亡的等等。“据说都是自杀,从来都不验尸就匆匆埋葬了。”(《标准像时钟一样滴答作响》)米勒从乡下进城五年后,买了辆自行车。审查者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冒出一句话:“是啊,是啊,交通事故也是有的啊。”买完车的第五天,一辆卡车朝她开来,将她抛到空中。第二天,她就将自行车送给了朋友。她没告诉朋友为什么,只是说自己不想要了。

真正的恐惧在于,它不是在眼前,而是在空气里。那些恐惧制造者往往不在现场,他只是个影子,他可以将恐惧注入一辆自行车、一瓶染发水,或一个普普通通无生命的物品中,将受威胁者的私人物品人格化,让其体会到恐惧无处不在。米勒将这些恐惧制造者称作“随风飘”,持久的恐惧就像空气,看不见踪影,却可以四处延伸和播散,让受审查者变成“恐惧啃噬者”。当然,恐惧制造者也会适时地现身,以达到威胁的效果。“他们出现时,在被威胁者眼中,像是不明飞行物,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他可能是你住所前一个站着看报纸的人。可能车站没看到却从电车里冒出来,下车时又不见了。等你走进面包店或离开服装店时,他又悄然现身。”(《生命是灯笼里的一个屁》)

米勒被工厂开除后,又先后被多所学校解雇,衣食无着,经常在市里到处徘徊。“我学会了游手好闲并开始在商店里偷东西。我是从偷晾衣架开始的,驱使我这样做的是一个抱负,不断把越来越大的物件不引人注目地顺手牵羊,好给剥夺了我一切的国家造成损失。我家里有各种东西:瓷杯、玻璃杯、炊具、餐具,都是‘单件’,因为是偷来的。”真是让人震惊。这让我想起我们周围那些随意破坏公共设施的人。如何解释这种无来由的破坏欲?米勒说:“我偷东西不是因为需要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我的双手有十个尖尖的指头,他们因国家的恐吓常常发抖。政治上我早就上了黑名单,生活中所有‘走得通’的路对我都已关闭。我已经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东西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我拒绝合作的政治理由。”通过破坏来反抗,事实上是在驱逐内心的恐惧,以达至一种心理平衡,“我知道这不是反抗,而是盲目绝望下的最愚蠢的乱踢乱打。”

在专制制度下的罗马尼亚,像米勒这样的不合作者通常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人”,“疯子”。专制制度的拥护者,往往也是标准制定者,他们会独占“常态”,剩下的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和彻底崩溃的人。对于“不正常的人”,国家机器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去处——精神病院。在那里,精神病院成了监狱的附属机构,对于那些法律不能定罪的人,可以很方便地推给病床和穿白大褂的人去处理。国家机器可以以逸待劳,因为有药品呢。“从外部只能一步步和缓慢进行的对人的损毁工作,药品可以马上和无止境地从内部进行。”然而,米勒认为,正是这些被逼疯了的人,这些将所有让人良心不安的东西都扛在自己身上的人,才是那种非常态下的正常人。“他们让人看到我们处在什么状态中。他们体现的是疯狂,他们看到的恰恰是这一政权表象后面的真相。”(《标准像时钟一样滴答作响》)

表象是乌托邦。真相则是生活里的细节。所有的专制制度,都会描绘一幅意识形态的乌托邦美景,这幅美景金光闪闪,巨大无边,离我们的生活仿佛只有几步之遥,却永远无法抵达。在这个巨大的乌托邦面前,个人显得微不足道,生活永远在别处,而不是在当下。乌托邦是一个模子,可以将不同的心灵、不同的思想规范成一种模式。推行这种模式的方法有几种,制造恐惧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宣传是另一种。纳粹党宣传部长戈贝尔(被认为是“创造了希特勒的人”)有一句名言:“必须把收音机设计得只能收听德国电台。”米勒发现,在罗马尼亚,整个意识形态都是对齐奥塞斯库的个人崇拜。“独裁者的上万个雕像遍布全国,配合他的声音对人们实施着潜移默化。长达几个小时的演讲通过广播和电视,使他的声音成为空中控制。每个公民熟悉这声音就像熟悉掠过的风,飘下的雨,也熟悉他讲话的风格、手势以及额上的卷发、眼睛、鼻子和嘴。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和天天打交道的日用品一样熟悉。”

这样的宣传控制,对米勒这样“不正常的人”可能功效甚微,但对于像白纸一般的孩子来说,的确可以随意描绘“又美又好的图画”。米勒在失业期间,曾到一家幼儿园代课。她发现这里的孩子已习惯唱自己根本不理解的“颂歌”。她试图教孩子们唱一首接近自然的《雪之歌》,却遭到园长的呵斥:“这首歌大纲上根本没有!”她问孩子们是否想唱《雪之歌》,孩子却说:“老师,我们应该先唱颂歌。”米勒问:“是你们想唱,还是必须唱?”孩子们齐声喊道:“我们想唱!”米勒不由黯然神伤:“毁灭在幼年即已完成!”(《红花与棍子》)

即使生活真的有一个模子,那也是一个“人性”的模子。大家虽然都按同一个模子学写字母,那些字母一旦被一只只具体的手写出,就会呈现出千差万别的变化。“我想到,一种生活其实就是一种手写体。为什么在思维方面就不允许有差异呢?为什么对所有人来说只有一种被规定好的‘未来’和一种被规定好的‘幸福’呢?”(《红花与棍子》)米勒认为,这实在是因为意识形态代表的“白眼”太过强大。在你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就已经乱了方寸。“由于存在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思想,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可以被宣布为有罪,除非其思想已经受到强奸。”

个人如何对抗强大的乌托邦意识形态,而不致被其吞噬?米勒开出的药方是,拒绝加入合唱,生活在细节中。“我从来与整体格格不入。”米勒说,“谁无法生活在细节中,谁轻视和禁止细节,他就会变成瞎子。成千的细节形成的结果并非贯穿生活的一根拉紧的线,也不是普遍的一致,不是乌托邦。细节无法被置入链条和环节,也是世上的直线逻辑所无法解释的。”为此她重提欧仁·尤奈斯库的一句话:“我们活着。但别人不让我们活。所以我们就活在细节中。”(《十个指头不会变成乌托邦》)

乌托邦的巨大功效不仅会毁灭个人生活,而且会制造出大量的“词语怪物”,最终导致词与物的分离。在专制制度下,许多词语看似平常,却暗藏着精确的政治态度。有些词本身就像在讲故事。那时的罗马尼亚贫困遍地,到处都有蟑螂。蟑螂在罗语中叫做“俄国人”,没有灯罩的电灯泡叫“俄罗斯吊灯”,葵花籽是“俄罗斯口香糖”。老百姓天天都在用这种机智的词语游戏贬低着他们的老大哥。米勒发现,所有专制政权,不论右派还是左派,无神论的还是宗教的,都会将语言作为自己的工具。米勒的第一本小说集《低地》在罗马尼亚出版时遭到审查,敏感词之一竟是“箱子”。因为当时政府禁止德国少数族裔移民国外,因此“箱子”也就成了敏感词汇。设置敏感词,其实就是将民族语言置于监督之下,“强权将词语的眼睛牢牢捂住,意欲熄灭语言的内在理性”。这比监督一个具体的人更加可怕。

词与物的分离,事物与名称不再如出一辙,二者缔结的永久契约也失效了。你说的不再是你做的,你做的却另有一套说法。于是造成了普遍的谎言化。“说话能有什么用?如果生活中的绝大部分已经失常,词语也会失落。”“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只有沉默。在日常世界中的沉默,以及面对审查者的沉默。但说不出的还可以写下来,因为写作就是一种沉默的行动。表面看来,写作似乎是一种说话,但实际上,写作就是沉默本身。当写作将一段经历转变为文字时,既不是一种诉说,也不是一场谈话,而是一种嘴角抿紧的内心独白。“落在纸上的文字之于经历的事件,相当于沉默之于说话。”它不诉求听众,不迁就读者的节奏,它是一个人的自由舞蹈。那些落在纸上的文字,它们本身也是自由的,它们有自己的目的地。这样就接近于诗了。在诗中,有一种神秘的未知,在现实与虚构的转圜中偶露曦光。“人们在阅读时感受到的一半内容无法诉诸文字。这无法表达的一半在头脑中引发迷失,开启诗意的震撼。这震撼我们只能在无语中思考着,或者说,感觉着。”沉醉于写作中的米勒是自由的,甚至是欢快的。她缝合词与物的裂隙,她打捞集权时代的梦魇,并最终将一种沉重的经验上升为一种诗意的表达。“在写作时,仿佛森林里支了张床,苹果中安放了一把椅子,街道跑进一根手指。”

  

年赫塔·米勒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视为一个“大冷门”,整个汉语世界竟然只有她一两个短篇。德国文学评论界的教父赖希-拉尼茨基认为,她的作品不属于起自歌德、传至托马斯·曼的德国文学正统,“我不会讨论赫塔,再见!”对于米勒而言,这些评价并不重要。她写作不为得到掌声,只为驱除“心兽”——内心的恐惧和恶魔。这种恐惧感太强大了。就在米勒即将登上离开罗马尼亚的列车时,一个警察还追着对她说:“无论走到哪儿,我们都能找到你。”

  

如今,集权时代已成过去,独裁者被送上了历史的绞刑架。然而,吊诡的是,当年的“随风飘”们却转身成为现在的企业家、银行家、政治家、教授。正是独裁时代的职位,为他们谋得今天的财富和影响力,并在社会转型中占得先机。那么,还有和解的可能吗?米勒说:“人与灾难是无法和解的。我怎么去和安全局和解呢?……因为我的很多朋友都死在他们手上。我应当代表朋友们和他们和解,可是这个责任我付不起,我做不到。”那能不能不再纠缠于过去,去写点别的呢?“我没有选择,”米勒更加斩钉截铁,“因为我是在写作,而不是在买鞋。”

让文学记载历史——对赫塔?米勒作品的解读

  

作者:顾彬、高兴第78(/01/0)期

米勒的声名与背景   顾钧:瑞典文学院年10月8日宣布,将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德国女作家和诗人赫塔·米勒。有媒体评论说,米勒在得奖前名气小,甚至大多数人没听说过,作品的读者也很少,她的罗马尼亚背景对于她的获奖大有帮助。情况是这样吗?   高兴: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想有必要对瑞典文学院授奖决定中的关键评语说上几句。这句话的英文是:“who,with the concentration of poetry and the frankness of prose,depicts the landscape of the dispossessed.”目前,这句关键评语译法很多。我个人比较赞同的译法是:“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描绘了被剥夺者的境遇。”这里所说的“散文”是相对于诗歌而言的大散文概念。因此,在欧洲,小说常常被称为散文。而“被剥夺者”自然有多重含义,既有精神意义上的,也有物质意义上的。   至于米勒的声名,我想这是个相对的问题。在德语文学界和罗马尼亚文学界,她还是赫赫有名的。我接触过的罗马尼亚作家都了解她,有些还是她的好朋友。比如,罗马尼亚当代文坛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和小说家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就始终同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对于众多的中国读者,米勒也许还是个陌生的名字。但因为专业和工作的缘故,我对米勒却感到亲切,并有所了解。其实,我所供职的《世界文学》杂志早在年第一期就以“德国作家赫塔·米勒作品小辑”的形式重点介绍过她。那是《世界文学》同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共同举办翻译竞赛的成果。当时,我注意到,米勒移居德国还没几年,歌德学院就选定她的作品作为翻译竞赛的文本,可见德国文学界对她的器重。小辑包含女作家的两个短篇小说《乡村纪事》和《地下的梦》以及德语文学专家张佩芬老师撰写的长篇前言和米勒小传。3年,《外国文学动态》杂志每期封三,都要推介一位外国重要作家,用精练的文字勾勒作家剪影,并配上作家照片和简介,我当时主持这个栏目,介绍了昆德拉、尤内斯库、松本清张、马尔克斯等人。出于喜爱,有一期我也介绍了米勒,还为她写了些热情的充满诗意的文字。时隔十余年,《世界文学》又在年第五期“德语当代短篇小说小辑”中发表了米勒的另一个短篇《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此外,《译林》杂志也曾发表过她的短篇小说《黑色的大轴》。台湾还出版过她的长篇小说《风中绿李》。米勒同罗马尼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移居德国之前,她在罗马尼亚整整度过了3个年头。无论如何,罗马尼亚都是她人生和文学难以忘怀的故土。移居德国后,米勒坚持书写罗马尼亚题材,更确切地说,是齐奥塞斯库统治下的罗马尼亚生活。这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聪明之处。用纯粹的德语写作,写的却是“那些被剥夺者”的境遇,米勒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主题和题材上的优势。如此写作,在西方文坛更容易出人头地,也更容易引人注目。实际上,米兰·昆德拉、诺尔曼·马尼亚、哈金等作家走的都是相同的路径。因此,我个人以为,罗马尼亚背景在相当程度上成全了她,并让她最终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顾彬:米勒在德国是很著名的。大约5年,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D)颁发给她一笔写作奖金,当时我也在场。实际上,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就知道她了。她获奖后,德国的媒体几乎是一片赞扬声,过去很多时候都不是这样,他们会对瑞典文学院的决定提出质疑。这一次虽然也有报纸说米勒的作品太少,题材单一,但就主流的报纸而言,反应完全是正面的。罗马尼亚背景确实帮了她的忙,她从来没有写过德国题材的作品,这当然也是对的,她30多岁才到德国,对德国有一种陌生感,德国的情况应该由德国出身的作家来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有人认为米勒不能够说是一个“德国”作家。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她当然是德国作家,因为她用德语写作。题材不重要,语言是更重要的。   顾钧:米勒曾说罗马尼亚语是诗的语言,同时她的德文也很漂亮,双语的背景是否是她的优势所在?   顾彬:她的德语确实很漂亮,罗马尼亚的德语和德国的德语不太一样,保留了很多古老的词汇。她的德语很有味道,仿佛让我们听到了来自另外一个时代的一种很有吸引力的声音。另外就是她用词的精确。中国当代作家如莫言、苏童描写一个东西时爱用很多词,所以少一个多一个都没问题。米勒不一样,她不会多用一个词,也不会少用一个,所有的词都是恰当的,这和鲁迅很相似。另外她也和鲁迅一样,敢说,敢写。她敢于面对自己和自己的恐惧感,她曾说,害怕是最好的美学,因为害怕,所以写作。   高兴:米勒出生于罗马尼亚西部巴纳特地区蒂米什县尼茨基多夫村。父母以及村里人都属于日尔曼族,是罗马尼亚少数民族。全村人都讲德语。因此,她实际上是在德语环境中长大的。德语和罗马尼亚语都是她的母语,但德语应该说是她的第一母语。中学毕业后,她考入罗马尼亚著名大学蒂米什瓦拉大学学习德语和罗马尼亚文学。蒂米什瓦拉市是罗马尼亚西部重镇,靠近南斯拉夫和匈牙利,文化和教育都比较发达,许多居民都会讲三种语言:罗马尼亚语、匈牙利语和德语。客观地说,在齐奥塞斯库时代,罗马尼亚文化生态不像一些西方人士所形容的那般恶劣,并没有出现过类似于“文革”那种万马齐喑的局面。有一阶段甚至还很开明,不少优秀的作家活跃于文坛,享受着应有的待遇,受到读者的喜爱和尊重。比如诗人斯特内斯库和索雷斯库,再比如小说家普列达。诗歌领域甚至还出现了“抒情诗爆炸”的可喜现象。我想所有这些,加上多种语言和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在赫塔·米勒成长的关键时期,肯定给了她不少滋养。她本人就坦言罗马尼亚民歌对她有重大影响。正是在蒂米什瓦拉,她开始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但从一开始,她就选定德语作为自己的创作语言。我想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据我所知,她始终是用德语写作的。我不知道她是否用罗语写过什么。我读过她的几个短篇小说,都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总体而言,我觉得她是个既注重语言又注重形式的作家。作品层次丰富,往往充满了诗意,而那种诗意总带着淡淡的忧伤,呈现出一种残酷的美。语言的精炼和细节的力度在她的作品中极为突出。句子简约,冷峻,富有张力。而小说中那些精致的细节充满了冲击力、感染力和无限的意味。我本人特别喜欢她的《地下的梦》(直译是《死亡的小小乌托邦》)和《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读她的小说,我们能强烈地感觉到她的诗歌写作背景。有些小说简直就像散文诗,比如《地下的梦》。确实,她既是小说家,又是诗人。文学与意识形态   顾钧:米勒年出生在罗马尼亚,却是德国裔,她经历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种不同的政治制度。有人认为她还生活在那个意识形态对立的时代,她的文学世界依然充满了无家可归的迷茫和绝望。如何看待这一点?   高兴:阅历的丰富,对于任何真正的创作者,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米勒就是一个例子。她经历过两种不同的社会制度,如此经历肯定能让她获得一种对比的目光,有助于她的思考和创作,有助于她对人性和社会的理解和洞察。但就其创作而言,她的素材和主题还是比较鲜明的:那就是威权下的罗马尼亚生活。她常常在不经意中触及愚昧、麻木、腐败、残暴、孤独、死亡、落后、压抑等主题。这都是她熟悉的素材和熟悉的主题。我说过,书写这些素材和主题,已成为她特有的优势。   顾彬:米勒敢于面对历史,很多人不敢面对,他们忘却记忆,认为让过去过去就好了,因为历史记忆会带来痛苦。但历史是无情的,你不去找它,它会来找你,也许不是现在,不是你0岁的时候,但你50岁、60岁的时候它会来找你。我有机会和一些年纪比较大的犹太人接触,我很愿意听他们讲述他们的苦难,因为可以了解我们自己的历史。二战以后,德国人不敢面对自己的历史,我们的父母也不敢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每天平静地过日子,但像我这样年以后出生的人逐渐发现不对。年学生运动中大家追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年以后德国人开始直面历史,现在德国最大的《法兰克福汇报》每周都会报道德国人对纳粹时代历史的最新研究成果。米勒起的是同样的作用,她告诉我们历史,她曾说“文学应该帮助人们克服历史带来的问题”。虽然罗马尼亚有自己的国情,但不少方面与前民主德国有相似的地方,而民主德国是现在新德国的一部分,通过她的作品我们可以间接地了解民主德国,了解我们的历史。这也是她的作品受到欢迎的原因。   顾钧:诺贝尔文学奖有时候会和意识形态挂钩。米勒这次获奖,政治因素和艺术因素,孰轻孰重?诺贝尔文学奖是“文学奖”还是也有其他因素的干预?   高兴:记得儿时,时常有一些要饭的来到我们家门口。母亲每回都盛上一大碗米饭,同时不忘夹上一大筷子菜。要饭的连说谢谢,感激不尽,并立即端起饭碗,急急忙忙地吃下肚子。真是饿坏了。如今,要饭的,虽然也端着碗,可并不真的要饭,而是要钱。你若给少了,他转身还会骂你一句。我想说的是,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身处一个连要饭的都不纯粹的世界。究竟还有什么会是纯粹的?!如今,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中,搀杂着越来越多的其他色彩和成分,有些极为微妙,甚至和文学无关。它可能是政治,可能是商业,可能是运气,可能是炒作,可能是操纵,也有可能是赌博。谁知道呢?在我看来,赫塔·米勒的获奖就是文学与政治的微妙平衡。如此的微妙,以至于,难以用言语说清孰轻孰重。   顾彬:有些获奖者和政治很远,如6年的波兰诗人维斯拉瓦·申博尔斯卡就是因为她的语言实在太美了。但不容否认,有些人是因为与政治关系密切而获奖,瑞典文学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很“左”的,他们希望看到作家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和态度。另外除了政治,道德也是一个因素,有道德感,有良心的作家也会被他们看重。年获奖者是德国人海因利希·伯尔,他很有道德感,他的作品从道德上看很有价值,但语言不好,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读了。再如9年的君特·格拉斯,他的德文也不好,但他敢于公开地批评德国的问题,被认为是德国的良心,虽然他所指摘的不少问题在我看来是胡说。   顾钧:一些有东欧背景的人能够在西欧获得巨大的成功,如康拉德、昆德拉,米勒是最近的一个例子,如何看待这一文学现象?   高兴:首先,我想强调的是,有东欧背景的作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在西欧获得成功的。东欧背景自然是一种优势,容易引人注目,容易被某些西方评论家看中并加以意识形态化,但创作实力和独特风格同样重要。就说昆德拉吧。他的成功的确有诸多艺术之外的因素,甚至还有点阴差阳错。比如“布拉格之春”,比如西方某些读者对他的误读。不少人甚至将他看做“出于义愤而写作的社会反抗作家”。这令他尴尬,使他不满。实际上,他在移居法国前,就已写出《可笑的爱》、《玩笑》、《生活在别处》、《告别圆舞曲》、《雅克和他的主人》等重要作品,并建立起自己独特的风格。移居法国后,又接连推出《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朽》、《被背叛的遗嘱》等代表作品。尽管他的创作,尤其是后期创作,有着种种的毛病和缺陷,但光是这些作品就足以表明他作为优秀作家存在和成功的理由。卡达莱是另一个典型。他歌颂过恩维尔·霍查,是霍查的好友,可同时也写出了《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和《梦幻宫殿》这样的小说杰作。因此,有评论家认为,光凭这几部小说,卡达莱就完全可以在世界文坛占有一席之地。我想米勒也是如此。说到底,作家最终还得用作品说话。   顾彬:是的,对作家来说,重要的不是政治,而是艺术。作为作家,要不断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同时也要用自己的作品提高读者的语言能力。语言是内容,内容是语言,要使作品的每一个字都是优美的,都充满着历史的含义。米勒就是这样的作家。语言是文学唯一的对象,唯一的基础。我觉得从东欧到西欧去的作家有一个优势,就是他们能够接触到多种外语,外语有助于母语的提高,外语的知识越丰富,越有利于和母语进行比较,提高母语的表达能力。出版市场与翻译文学   顾钧:在中国的出版界,一个作家往往会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成为出版社追捧的对象,得到大量的翻译和研究,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高兴:目前,就我所知,中国大多数出版社实际上已企业化。既然企业化了,那么,按市场规律办事,倒也无可厚非。诺贝尔文学奖毕竟是目前世界文坛影响最大的奖项。对于出版界,诺贝尔文学奖意味着印数、利润和影响。因此,一个作家一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立马就会成为一些出版社追捧的对象,也是件正常的事。问题是,完全丧失独立判断,把诺贝尔文学奖当做唯一的评判标准,一味地追捧,无限地抬高,就显得有些盲目、可笑和可悲了。幸好,并非所有出版社都陷入这样的盲目和狭隘。我本人就接触过不少有修养、有眼光、有独立鉴赏能力和判断能力的出版界人士。他们重视商业利润,同时也看重图书价值。有时,甚至不惜赔本出版一些真正有价值的图书。我要向他们表示敬意。实际上,文学出版、翻译和研究恰恰最需要独立判断和批判精神。我曾在许多场合说过,在我的心目中,就有太多的作家应该得、却还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比如以色列的奥兹,比如加拿大的阿特伍德,比如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对他们的喜爱。   顾彬:米勒的一个可贵之处就在于她从来不考虑市场,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使命和责任,这是她写作的唯一动力。那些一心想拿诺贝尔奖的人往往拿不到,文学奖是这样,其他物理、化学奖也是如此。我看过一些报道,讲很多物理、化学奖的得主早年只是每天埋头做自己感兴趣的实验。最终名至实归,反而能拿到。德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并不那么看重,无论获奖与否,作品都会被译成德文。你看德国的市场上,60%到70%的文学作品都是翻译的外国作品,这和美国不一样,美国90%都是英语作品,所以有人喜欢把西方一概而论,这是不对的,在很多方面德国和美国差别很大。另外,德国的作家一般都是翻译家,而且水平很高,最成功的作家都搞翻译,这和中国现在的情况差别也很大。这个传统最晚也要从歌德开始,已经有00年了。在德国,真正的作家是不考虑市场的,一是因为德国有很多文学奖,不少奖金的数目很丰厚,另外每个城市,无论大小,都有“文学之家”,作家可以在那里朗诵自己的作品,每个月去朗诵几次就能过日子了。还有一些作家为报纸写书评,大报的稿酬能够达到—欧元一篇。所以市场对于德国作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比较自由地写作和翻译。倒是出版社经常会预测某人会获奖,而事先推出其人的作品,不少推测是准确的。事先推出比事后吹捧要高明得多,也能说明出版社的文学眼光。

记忆、拼贴、言说——读赫塔·缪勒的诗

多年前,已故世界级青年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在认识她丈夫、乐队指挥巴伦勃姆的时候,他对她说:你是一个艺术家?你的头发颜色太淡了!

  杰奎琳有着一头金发。

  巴伦勃姆来自以色列,他一定对黑发人的艺术本能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敏感,知道那是血液里的东西。

  杜普蕾后来果然早夭。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正摊开两本诗集的中译本:《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作者:赫塔·缪勒。

  说实话,我也跟巴伦勃姆一样,看人先看长相。

  还没读过她的作品,我就开始注意缪勒那一头东欧人的深色头发,隐蔽、浓密、不见底,她的眼睛里忽闪着代表反骨与内敛并举、又明又暗的光,疏离、防范。

  弱不禁风,极为敏感,一开口,诗意的力量如脱缰的野马!这正是赫塔·缪勒给德国记者留下的印象。

  对我来讲,她看上去跟那些头发暗淡、眼神平和的德国人多么不一样!

  赫塔·缪勒以小说和散文闻名,她写作的主题是齐奥塞斯库极权统治下的罗马尼亚。可是,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讲得明明白白:用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坦诚,描述了无所寄托和无依无靠者的境遇。

  所以,缪勒首先是一个诗人,尽管她出生在一个后奥斯维辛时代。诺奖仍然颁给诗人!

  “你带手绢了吗?”,这是她去年在诺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说辞。乍看之下,真是不知所以然。我发现,几乎所有她的获奖演说都在一开始让人感到不知所以然。如果对于奖项的重要性没有什么认识,一般人可能还会忽视这些“拐弯抹角”的演讲:缪勒总是远兜远转地把她想要表达的意思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结构渐次加以呈现!

  这是何等的诗意,又是何等用心呵。

  “你带手绢了吗?”引用了两首缪勒自己创作的拼贴诗,这里摘引其中的一首:

我想到在我心底茁壮成长的玫瑰

想到像筛子般没有灵魂的人

而掌权的人却问:

谁能成功控制你们

我说:拯救你的面皮

他咆哮着:面皮

不过是一块破布,一块被蹂躏的绢布

它可没有心智

  “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每一天都被各种极权统治剥夺了尊严的人们说一句话”,缪勒在演讲的最后这样总结道。

  中国人可能一听就明白了,当谈到“面皮”和尊严,尽管在她那里,我想那一定是更为严肃的一个话题。

  一个人如果想在那样严肃的话题上开拓诗的疆域,她首先要有政治的头脑,其次要有非凡的诗艺。

  缪勒两者兼备。此外,她还拥有属于自己的、诗的“拼贴工艺”!

  说来令人唏嘘,这种诗的“拼贴工艺”并非她的原创,秘密警察早就开始使用它了,那些人从报纸上将字和词剪下来,然后在一张纸上将它们拼贴成一封匿名信。收到这种信的人会惶惶不可终日。

  可以想象,缪勒也曾经收到那样的信件。它们在她心里引起的恐惧一定有着深深的刻痕。所以,这样的拼贴方式本身就是一再地回到过去、一再地触摸伤口,但其言说方式却是沉静和缄默的,既公开又隐秘。

  年,她出版了上述两本诗集中较新的那本《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这是一本彩色拼贴诗画组合读本(Collage)。一眼看去,很像一本儿童画册,

这白蜡树我认识它

有白天边沿和溜动钱包钱包

有两个轮子还认识

在圆形目光里那

依旧不变的正方形如果没有人

看那我们就一头

扑地交换皮肤

  这样的想象力可谓奇特,它在讲些什么呢?评论家和读者一样莫衷一是。

  按缪勒自己的话来讲,那是她收藏的“词语宝藏”的又一次集中展示。自5年以来,她已经先后出过几本同样风格的诗集。人们说,她把罗马尼亚语的感觉带进了德语,再一次拓宽了德语语言的疆界!

  据报道,在柏林缪勒的寓所,房间里到处摊放着她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条和词条,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词的作坊”。她要为她的书找寻最有孕力的词!

幸好有这只驴子它叫呼呼

牛蒡卡提马丁小条儿康斯坦汀桃桃

和索菲亚在脖子里有那部

我给佩戴的机器在牙齿里有那张白色的

方向图和绿色

在每一个膝盖里有一个针线包在肚子里

有一个床头柜而柜子里摆着那

街道遗留物的回声

它在触碰时重量几乎有

二十公斤

  这些词语组合在德语里读起来真是朗朗上口,通篇如此,就像孩子在呀呀学语!

  文学书里恐怕找不到那样的词,它必须来自报纸,来自日常的语言,“最富有诗意的词最不晓得自己是多么地富有诗意”,缪勒曾说。

  如果了解她的诗学观点,知道她是反对为语言而语言的,也许就会更加纳闷,它到底在讲些什么呢?

  耐心的读者会发现,《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没有任何情节,就象她在年出版的另一本诗集《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一样,作者再一次“艺术地”带着一片儿童般天真的舌音和眼光,却难以抑制地传达出她对这个几近荒谬的世界许多怪象的印象组合,而在《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里,这些组合造成的间离效果甚至更为突出,它们像潮水般地向我们涌过来!

妈妈的蛇状卷发辫子

爸爸的肥皂泡腺肿瘤

我用草把沙发填满

围绕在房子四周的是一些真空

所有铁路栅栏都成双成对

所有黑莓都长毛

所有苹果都亮秃秃

而我再一次照见我自己

在山羊的冰眼睛里

(摘自《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

而之前,

告别是一个苹果词

这么盲目而圆地

滚动起来

鼻子拉着那行李箱走开

没有什么其它理由

除了它们想活

(摘自《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

真是令人异常悲哀,这哪里是一个孩子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世界?看来,这个“词语的收藏家”并不会无缘无故地收集词语,她有自己的“内心律动”,并且总是按照那样的律动排列和组合她的诗句。

  结果就是,只有赫塔·缪勒才能写出那样的诗!

这座港口城有冒着泡泡的水肚子

有西瓜瓤做成的天空有乡间路

给侧轨用有一座信号塔而没有逆向轨

有满满一嘴的风

有一驼背玉米

关起来那么高射出来那么绿

......

(摘自《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

  这是一幅画,还是一个隐喻?

  这样的场景被突然切入,犹如蒙太奇一般,诗集从词语的拼贴一再地跃入场景的拼贴!一种经由“剪辑”而产生的诗就此诞生。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想象,缪勒来自一个农村的环境,那里原来的一切: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是牢固的......

  我想起了缪勒的诗学观念里致为重要的一环:虚构感知。

  她在自述《魔鬼在镜子里。感知是怎样虚构的》一文里认为,记忆的真实需要通过虚构来达到。在一个极权社会里,个人体验被剥夺,现实的感知被权力和意识形态所操纵,而虚构的感知是一种个体的、诗意的认知方式,是一种反抗趋同的姿态。

  北京大学德语系胡蔚在《政治?语言?家园——赫塔?米勒的文学观》一文里指出,在缪勒的文字世界里,首先被颠覆的是整体性的宏伟叙事和纵观全局的视角,自我与世界的感知存在于一种支离破碎的每个瞬间。

  我感觉,这些瞬间在她的诗里比在任何其它作品里都更为集中地得以展现。她的诗是全部作品中“最混沌”也“最坚硬”的部分,不透明,却充满了预感,天真和梦呓交替出现,实验性和颠覆感双重显现,它最核心的秘密也许正如她的前辈、罗马尼亚裔德语诗人策兰(PaulCelan,-0)在《我仍可以看你》一诗中所描绘的:

我仍可以看你:一个回声,

可用感觉的词语

触摸,在告别的

山脊。

你的脸略带羞涩

当突然地

一个灯一般的闪亮

在我心中,正好在那里

一个最痛苦的在说,永不

(王家新译)

  这是一个悖论?是的。它来自生活。

  因为词语与它命名的对象之间是那样一种天然的隐喻关系,并非完全一一对应,它们之间存在着“空隙”,不是所有的意义都可以言说,正所谓“言不及义”。而词与物之间的“空隙”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不存在的。

  在缪勒看来,她的种种文字努力,都是将人的思想引向语言不可及的地方,是为了捕捉不可言说之意。

  这一切,又会给翻译带来怎样的挑战?

你脸上的每一个词,

都对那恶之圈有所知晓

却不说出来

  这,就是她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为我们揭示的全部秘密。

  诗意,缪勒知道,并不令人愉悦。

二零一零年十月八日

于上海

赫塔·缪勒诗集:《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李双志译,凤凰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

文/王家新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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